兩人間的氣氛,因這小小的、略帶荒誕的“任命”而悄然拉近了幾分。
話題自然而然地從這具體的公務引申開去,漸漸聊到了剛剛塵埃落定、餘波未儘的嚴黨覆滅一事。
值房內,隻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工匠號子與錘擊聲作為背景。
海瑞放下茶盞,目光灼灼,忽然正色道,語氣變得極其鄭重:“伯爺,提及朝局,下官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嚴黨盤踞朝堂數十載,結黨營私,蠹國害民,罪孽滔天,罄竹難書!其能一朝傾覆,固然是陛下聖明獨斷,然追根溯源,伯爺當年在杭州,以新科進士之身,獨闖龍潭,挫其鋒芒;後又於京畿之戰、乃至……乃至其後諸多關鍵處,力挽狂瀾,居功至偉!此番雷霆掃穴,伯爺雖看似隱於幕後,然明眼人皆知,陛下聖意獨斷,其中多有倚重伯爺之處。此乃撥亂反正、再造乾坤之功!伯爺實有國士之姿,當得起無雙之譽!”
他說這話時,語氣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敬佩與激賞光芒,這是海瑞這等苛刻之人極少給予他人的極高評價,近乎推崇。
陳恪聞言,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連忙擺手,身子也坐直了些,語氣變得深沉而謹慎,甚至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警醒:“剛鋒兄此言過譽,萬不敢當,萬萬不敢當!嚴嵩、世蕃父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其敗也,實乃自取滅亡,勢所必然。陛下聖明燭照,乾坤獨斷,明見萬裡,方有今日廓清宇內之局。陳某不過恰逢其會,略儘人臣之本分而已,如舟行水中,順勢而為,豈敢貪天之功,妄稱國士?若論國之柱石,乃在上位之陛下,在朝中如剛鋒兄這般秉公直諫、實心任事、甘守清貧之臣!非我等或仗陛下信重、或僥幸立得微功者可比。”
他這番話,既謙遜,又將功勞精準地歸於嘉靖和“秉公直諫之臣”,既符合政治正確,也巧妙地捧了海瑞一下,暗合了其價值觀。
海瑞聞言,深深看了陳恪一眼,灰白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在細細品味他話中深意與分寸。
他未再繼續執著糾纏此話題,但眼中的敬佩並未減少。
話鋒一轉,他的眉頭卻漸漸鎖緊,如同擰上了一道沉重的鐵箍,聲音也低沉下來,帶上了幾分痛心疾首的沉鬱:
“然則,伯爺,嚴黨雖除,積弊未清!天下瘡痍,何曾即刻痊愈?下官此番自雲南、陝西調任入京,一路跋涉,沿途所見,觸目驚心!滇地偏遠,陝西北旱,兩處去歲今春,或地動山搖,屋舍傾頹;或大旱連月,赤地千裡!災情慘重之處,百姓流離,嗷嗷待哺,餓殍枕藉於道,易子而食……慘不忍睹!”
他聲音微頓,指節因用力握著椅子扶手而微微發白,仿佛要捏碎那無形的苦難,“朝廷早有明旨撥付賑災錢糧,陛下亦多次垂詢,然……然據下官離任前暗中查訪,直至下官啟程,那號稱‘浩蕩’的皇恩,真正能落到災民手中,救其性命的,十不足一!各級官吏層層盤剝,胥吏豪強從中漁利,上下其手!甚至以黴米陳糠充數,以沙土礫石增重!貪墨之狠,心腸之毒,令人發指!如今嚴黨抄沒家財億萬,充盈國庫,白銀堆積如山,下官卻日夜懸心……卻不知這些源於民脂民膏的救命銀,何時能真正、儘速、絲毫不漏地抵達災民之手?每思及此,下官便覺心如油煎,寢食難安!”
說到此處,這位以剛硬不屈著稱的鐵麵漢子,語調竟有些微微發顫,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憂憤、無奈,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
那是對民生疾苦最直接的感同身受,是對官僚積弊最沉痛的控訴。
陳恪沉默了。
他緩緩向後靠去,目光從海瑞激動而痛苦的臉上移開,投向窗外火藥局工場上空那被煙塵染得灰蒙蒙的天空。
海瑞描繪的景象,他豈會不知?他甚至能透過這京師的繁華,清晰地想象到那筆巨款在離開京城後,將如何在龐大而腐朽的官僚體係中,經曆怎樣理所當然的“漂沒”、“折耗”和“周轉”。
他有心無力,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此刻的他,能牢牢握在手中、施加影響的,僅有這火藥局一隅之地。
朝堂大局,天下錢糧調度,是徐階、高拱、趙貞吉他們的舞台,牽一發而動全身,更是精舍裡那位心思難測的皇帝最終權衡的領域。
他能說什麼?
難道能對眼前這位滿腔熱血的海剛峰說,那筆錢,陛下要先穩穩拿走一份充盈內帑,徐閣老要用來平衡各方、安撫清流、鞏固權位,各級官員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分潤和“常例”?
難道能說這早已是心照不宣、運行百年的規矩,非一人之力可頃刻扭轉?
他不能。
這不僅會打擊海瑞,更可能為他招來禍端。
良久,陳恪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察覺到的乾澀與疲憊:“災民之苦,聞之令人心惻。我雖身處京師,亦能想見其慘狀,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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