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聽得入神,下意識往懷中摸去,想尋些銀錢賞賜這兩名多舌卻也可愛的小吏,指尖卻隻觸到幾枚圓潤微涼的物事——那是今早出門時,常樂怕他忙於公務又忘了進食,硬塞在他袖袋裡的幾枚香梨和一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糖糕。
他微微一怔,隨即失笑,索性將這點心果子儘數掏了出來,不由分說塞到兩名小吏手中,語氣溫和帶笑:“說得有趣,拿去潤潤喉。那海主事後來又如何?可曾得罪了上官?”
兩名小吏猝不及防被塞了滿手還帶著伯爺體溫的瓜果點心,一時愕然,麵麵相覷,顯是從未受過如此“接地氣”的貴人體己賞賜,受寵若驚之餘又覺幾分滑稽,臉上表情精彩紛呈。正待躬身謝賞再續閒篇,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道渾厚低沉、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揶揄卻又不失正氣的聲音:
“百聞不如一見。名揚天下的靖海伯,竟也喜歡在背地裡嚼人舌根,打聽這些無聊瑣事?”
這聲音……
陳恪心念電轉,隻覺無比耳熟。
他倏然回頭,但見午後略顯斑駁的陽光斜照入院門,光影交界處,立著一人。
身形清臒頎長,如一株孤直的青鬆,舊官袍洗得發白,卻熨燙得一絲不苟,襯得人格外瘦削硬朗。
麵容黧黑,刻滿了風霜與不苟言笑的堅毅,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星,正直直地望過來,不是海瑞海剛峰又是誰?
陳恪麵上瞬間掠過一絲極淡的尷尬,旋即化為朗然笑意,起身拱手道:“我道是誰,原是剛鋒兄!失迎失迎!這哪裡是嚼舌根?分明是市井坊間皆傳剛鋒兄甫入京師,便已異於常人,鐵麵無私,名動戶部。可見兄台無論身居何職,到何處,都是這般傳奇人物,想不聽聞都難啊!”
海瑞聞言,嚴苛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那笑意淺淡如波紋,頃刻便隱沒於深潭般的肅然之中。
他拱手還禮,聲音平穩無波:“伯爺說笑了。下官一介微末主事,何足掛齒。倒是伯爺,彆來無恙?”
這一聲“彆來無恙”,語氣平淡,卻仿佛一道橋梁,悄然越過了當年杭州漕糧改銀時,兩人那並不算愉快的共事記憶——那時,他一句“下官不擋你的升官之路”,可謂斬釘截鐵,將彼此劃清界限。
然而,時移世易。
這些年,海瑞雖輾轉地方,冷眼旁觀朝局,卻也聽聞了陳恪鎮倭寇、禦北虜、乃至在扳倒嚴黨這滔天巨浪中似有若無卻又至關重要的身影。
無論他海瑞心中對權術二字如何警惕,卻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年輕的靖海伯,所做之事,件件樁樁,似乎皆與國與民有利。
他甚至隱隱覺得,自己此次能調任戶部主事這等緊要職位,或許是眼前之人暗中舉薦之力,他絕不會想到這竟是嚴世蕃臨倒台前“順手”挖的坑。
這份猜測,加之對陳恪功績的認可,早已悄然化解了昔日的些許芥蒂。
陳恪自是了然於心,隻是側身一讓,含笑延客:“此地非說話之所,剛鋒兄若不嫌棄,請移步值房一敘。”
海瑞微一頷首,並無推辭。
陳恪的值房就在工坊旁側,推門而入,一股混雜著墨香、火藥微塵與陳舊卷宗的氣息撲麵而來。
屋內陳設極其簡單,甚至堪稱淩亂。除了一張寬大書案,兩把尋常木椅,幾乎再無他物。而此刻,那書案、椅背、乃至牆角空地,皆堆疊如山般摞滿了各式文書圖冊——有新式火銃的構造詳圖、火藥配比實驗記錄、物料采購清冊、兵部往來公文……林林總總,幾乎將房間淹沒。
陳恪見狀,也不尷尬,隻笑道:“平日少有客來,疏於打理,剛鋒兄見笑。”說著便親自動手,將一把椅子上的圖紙小心移開,清出一小塊可落座的空間,又將書案一角騰出,動作熟練,顯然平日便是如此。
海瑞靜立一旁,默默看著陳恪清理文書時那專注而自然的神態,目光掃過那些顯然被反複翻閱、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圖紙,尤其看到幾份關於“顆粒火藥水力壓製新法”、“燧發機括改良難點”的詳細筆記時,他那雙洞悉世情的銳利眼眸中,不由閃過一絲極淡的、卻真實存在的欣賞。
這絕非尋常勳貴或清談官員的值房。此處無古玩字畫點綴風雅,無香茗瑤琴彰顯閒適,有的隻是最實在、最迫切的軍國實務痕跡。
眼前這位靖海伯,並非僅憑聖眷與奇謀屹立朝堂,他是真正在俯下身、紮下根,做著最繁瑣、最艱苦的夯實根基之事。
這一點,瞬間觸動了海瑞內心最深處的認同。
他亦是此道中人。
“伯爺此處,倒是與下官想象中大不相同。”海瑞緩緩開口,語氣中那絲最初的疏離感已悄然消散,“案牘勞形,皆係實務,可見伯爺用心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