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書房內,燭火將陳恪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滿牆的書架與懸掛的精密海圖之上。
窗外秋風漸起,卷落幾片枯葉,敲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陳恪獨坐案前,指尖在那一份再次被嘉靖帝“留中”的開海奏疏副本上輕輕敲擊。
墨跡已乾,字字清晰,卻仿佛被無形的壁壘阻隔,難以觸及禦座之上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
他怎能不知嘉靖在想什麼?
這位皇帝,早已不是早年那個敢在“大禮議”中與滿朝文武抗衡、銳意革新的青年君王了。
歲月的磨蝕、道術的浸染、深宮的幽閉,尤其是那數次離奇近乎喪命的經曆——嘉靖十九年,險些葬身火海的萬壽宮火災,以及嘉靖二十一年年那場驚心動魄、被十數名宮女險些勒斃的“壬寅宮變”——早已在他內心深處刻下了難以磨滅的恐懼與多疑。
他像一頭受過重傷、蟄伏於巢穴深處的老獸,緊緊守護著手中最後的權柄與安全感。
徐海獻俘時那短暫的、近乎表演性的“勵精圖治”熱情,早已被景王暴斃的詭異陰影、韃靼鐵騎叩關的烽煙、以及嚴黨覆滅過程中暴露出的朝堂無儘貪婪與背叛所徹底澆滅。
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開海拓疆那充滿未知風險的宏大藍圖,而是眼前的、確鑿的、無人能夠撼動的掌控感。
他需要朝局穩定,需要清流與勳貴、乃至他親手扶植的如陳恪這般的新銳之間,維持一種彼此牽製、皆需仰賴帝心的微妙平衡。
開海?那意味著打破現有的利益格局,意味著將一股巨大而不確定的力量引入朝堂,意味著他必須重新調整心神去應對新的、更複雜的博弈。
這對於一個身心俱疲、隻求在修道中尋求長生與寧靜的老人而言,實在是一件“費力而不討好”的麻煩事。
即便那利益巨大,但未來的餅,怎比得上眼前握在手中的糕?
“陛下啊陛下……”陳恪心中無聲地歎息,指尖劃過奏疏上“泊來良種,可活民萬千;海貿之利,歲入可抵江南”的字句,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苦笑,“您究竟是看不到,還是……不願看呢?”
或許,兩者皆有。
嘉靖的智慧,足以看清開海的長遠益處。
但他的恐懼與惰性,卻讓他選擇了拖延與回避。
陳恪再次提起開海,並非真的指望此刻便能說服嘉靖。
這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一種執著的“標記”。
他每一次提起,都是在提醒嘉靖,也提醒這朝堂上所有有心人——有此一策,利在千秋。
他是在為未來播種。
當下一次危機來臨,當朝廷財政再次捉襟見肘,當嘉靖帝不得不尋找新的財源時,這顆被反複提及的“種子”,或許便會成為最先被想起的選擇。
這需要耐心,近乎苛刻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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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神機火藥局。
新擴建的作坊內,彌漫著硝石、硫磺與木炭的獨特氣味,其間又夾雜著鐵水淬火的熱浪與桐油的清香。
工匠們吆喝著號子,錘擊聲、打磨聲、調試火銃的轟鳴聲交織成一曲充滿力量感的樂章。
楊繼盛一身灰布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精瘦卻結實的小臂,正一絲不苟地查驗著一批剛出爐的定裝彈藥。
他的目光銳利,任何一點填充不均、封口不嚴的瑕疵都難以逃脫。
見到陳恪巡視而來,他直起身,用汗巾擦了擦手,眉頭卻微蹙著,似乎有心事。
“子恒,”他揮退左右,走近幾步,聲音壓得較低,帶著一絲不解與關切,“昨日又見你遞了開海的條陳?陛下他……似乎至今仍無此意。如今局裡事務千頭萬緒,新式火銃量產在即,邊軍催要甚急。你何苦屢次於此際,觸此黴頭?莫非……另有深意?”
陳恪聞言,臉上並無不悅,反而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他抬手示意楊繼盛一同走向相對僻靜的庫房一角,那裡堆放著新製的精良火銃,幽暗且安靜。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仿佛在敘述一個遙遠而深刻的故事:“仲芳兄,你可曾讀過《西遊釋厄傳》?”
楊繼盛一怔,顯然沒料到陳恪會突然提起這本近來在書坊間悄然流傳、頗受士人私下談論的稗官野史奇書。“略有耳聞,說是寫一僧侶攜弟子西行取經之事,光怪陸離,近乎禪機寓言。”
陳恪微微一笑,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屋頂,望向渺遠的天際:“書中有一位高僧,見眾生陷於苦海,愚昧掙紮,疾疫橫行,心生無量慈悲。他發下宏願,要遠赴西天靈山,求取大乘真經三藏,以期歸來之日,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普渡眾生出離苦海。”
他的語速平緩,卻自帶一種引人入勝的韻律:“此後,他便踏上了漫漫征途。山高水遠,妖魔橫行,關關艱難,處處劫數。但他矢誌不渝,一路前行,披荊斬棘,未曾退縮。你說,他為何如此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