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秋末。
西苑精舍的銀杏樹綴滿金黃,落葉鋪就一地錦繡,卻掩不住紫禁城深處彌散的、無聲的硝煙氣息。
嚴黨覆滅的餘波漸息,朝堂看似恢複了往日的秩序。然則,明眼人皆能窺見,那平靜水麵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精準操控下,洶湧成形。
徐階端坐於文淵閣首輔值房,窗外秋陽正好,映在他清臒而愈發沉凝的臉上。
他麵前的公案上,奏疏堆積如山,朱批過的,待擬票的,井然有序。
如今的內閣,他的門生故吏遍布要津,建言獻策,無不以他馬首是瞻。
表麵看來,他這位新任首輔,權勢熏天,儼然已是百官領袖。
然而,徐階撚著胡須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停頓。他那雙閱儘滄桑的眼中,並無多少誌得意滿,反而掠過一絲極深的警惕與疲憊。
陛下……近來似乎過於“安靜”了。
這種安靜,並非放任不管,而是一種更深的、更精準的算計。如同最高明的獵手,並非一味強攻,而是悄然布下陷阱,等待獵物自行入彀。
第一步棋,落在戶部。
趙貞吉,這位素以乾練精明、亦不乏自立門戶野心的徐階門生,近日聖眷之隆,令人側目。
不過是在一次常朝後,奏對時多言了幾句江南漕糧折銀的細則,嘉靖帝便龍顏大悅,當庭讚其“老成謀國,精於度支”,隨後賞賜便如流水般送入趙府——先是禦用監新造的精巧金器,後是內帑珍藏的古畫,甚至有一次,陛下竟將自個兒午後未動的一盞冰糖燕窩粥,命黃錦親自快馬送至戶部衙門,言道“趙愛卿勞心國事,朕心甚慰,特賜膳以滋補”。
這般殊榮,遠超尋常恩賞,近乎體貼入微。
文淵閣內,徐階放下茶盞,聲音平淡無波:“孟靜近日頗得聖心,於戶部事務,想必更有施展了。”
趙貞吉躬身站在下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遜,眼底卻有一絲難以完全壓抑的光彩:“全賴恩師提攜,陛下信重。學生唯有竭儘駑鈍,以報天恩。”
然而,轉身之後,那腰板似乎挺得更直了些。
戶部呈送的奏疏中,涉及錢糧調度、賦稅更革之事,趙貞吉獨自決斷的越來越多,送至內閣“請閣老示下”的,越來越少。
徐階看著他的背影,目光幽深。陛下這一手“捧殺”,看似溫情懷柔,實則狠辣至極。
輕而易舉,便在徐階最核心的陣營裡,埋下了一顆躁動不安的種子。
第二步棋,落在了裕王府,實則劍指高拱。
一日經筵後,嘉靖帝難得地將裕王朱載坖留下,細細問詢課業。
裕王謹慎應對,偶有幾句關於《尚書》的見解,說得倒也周全。
嘉靖帝聽罷,竟撫掌輕笑,對著侍立一旁的徐階、高拱等人道:“朕觀裕王近來進益頗多,言行有度,頗肖朕躬。此皆賴師傅們教導有功。”
眾人正要謙謝,嘉靖帝卻目光一轉,單獨落在高拱身上,語氣格外溫和:“尤其高師傅,授課精辟,引據經典,於裕王啟發良多。朕心甚慰。賞高師傅文淵閣藏本《春秋繁露》一部,另賜麒麟服一襲。”
高拱愕然一瞬,隨即激動得滿臉紅光,出列深深叩首:“臣不敢居功!裕王殿下天資聰穎,勤學好問,更有陳師傅……”
他本能地想提陳恪平日與裕王討論實務、啟發聖治之道功勞更大。
嘉靖帝卻仿佛未聞,直接打斷,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論:“高卿不必過謙,你的功勞,朕看在眼裡。”
站在稍後位置的陳恪,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切與己無關。
徐階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高拱為人剛直,銳意進取,本就與徐階漸進保守的政見多有不睦,隻是往日因同屬“清流”,共抗嚴黨,才勉強合作。
如今陛下親手將一頂“帝師首功”的光環戴在他頭上,無疑極大地刺激了高拱的聲望與野心。
退朝後,高拱與陳恪同行出宮,終究意難平,壓低聲音對陳恪道:“子恒,你瞧見了?陛下這是……唉!徐華亭那人,表麵仁厚,實則處處掣肘!昨日我兵部議及整飭九邊廢弛衛所之事,所需錢糧,到了他那裡,便又是‘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一句‘國庫雖暫豐,然百業待興’,便輕輕巧巧擱置了!心中何嘗真有社稷民生?”
陳恪默然片刻,隻道:“高公,路還長。”
他知道,陛下要的,就是高拱這股對徐階的不滿和離心。
第三步棋,則落在了那位一直隱在徐階羽翼之下、卻始終渴望一展抱負的兵部左侍郎張居正身上。
嘉靖帝竟主動在一次召見中,提及了張居正多年前便曾上疏諫言、卻始終被擱置的《考成法》。
“張卿昔日所奏《考成法》,朕近日偶翻舊疏,覺其言甚切時弊。官吏考課,確需嚴核名實,汰黜冗濫,方能提振綱紀。”嘉靖帝語氣平淡,仿佛隻是隨口一提,“如今兩京一十三省,官員奏報,多有敷衍塞責之事。朕意,或可擇一兩處試行,觀其後效。張卿可願為朕分憂,赴地方督行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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