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黨的轟然倒塌,如同京城夏日裡的一場驟雨,來得猛烈,去得也迅疾。
雨水衝刷掉了盤踞廟堂數十年的汙濁,卻在陽光下蒸騰起更為複雜微妙的氣息。
靖海伯府的書房內,冰鑒散發著絲絲涼意,驅散著窗外的暑熱。
陳恪一身素色夏布直裰,指尖沾著些許未淨的墨痕,正俯身於一張鋪開的大型圖紙前。
圖上所繪,並非詩詞歌賦或山水意境,而是一種結構精巧、帶有明顯近代特征的後膛裝填式火銃的分解結構圖,旁邊還密密麻麻標注著尺寸、用料、以及改進膛線以提高精度與射程的設想。
這已是他“養病”告假以來,完成的第四種新式火器的初步設計。
“伯爺,徐閣老府上的管家方才送來帖子,言道閣老得了一幅沈周的《廬山高圖》,聽聞伯爺精於鑒賞,欲請伯爺得閒時過府一同品鑒。”老管家周伯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報。
陳恪頭也未抬,目光依舊流連於圖紙上的機構,隻淡淡應了一聲:“回帖,謝過閣老美意。就說我傷後體虛,畏熱畏寒,不便出門,且於金石書畫一道實乃門外漢,不敢附庸風雅,擾了閣老雅興。待秋涼後,再備薄禮登門謝罪。”
周伯應聲退下,並無多言。
這已是本月以來,第三位閣老級彆重臣發出的、看似風雅實則意圖明顯的邀約,皆被陳恪以類似理由婉拒。
阿大侍立一旁,看著陳恪專注的模樣,低聲道:“伯爺,徐閣老如今聲勢正隆,幾次相邀,皆被回絕,是否……”
陳恪終於直起身,拿起旁邊一塊細棉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阿大,你覺得,眼下這朝堂,我是該湊上去熱鬨些好,還是安靜些好?”
阿大沉吟片刻,道:“嚴黨已倒,徐閣老看似一手遮天,但陛下……心思難測。伯爺聖眷雖濃,然根基確不如他們深厚。遠離是非,韜光養晦,確是上策。隻是,全然不理,是否會讓人以為伯爺心存怨望,或……示弱過甚?”
“示弱?”陳恪輕笑一聲,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蔥鬱的石榴樹,“我不是示弱,我是真覺得,那幅《廬山高圖》是真跡還是仿作,遠不如我手中這新式火銃的閉鎖結構來得重要。徐華亭那些人精,豈會看不懂?我越是沉迷於這些‘奇技淫巧’,他們才越是放心。”
他轉過身,目光清亮:“嚴黨倒台空出來的位置,是一塊巨大的肥肉。徐階要安插他的人,高拱也有自己的想法,還有那些蟄伏已久的清流、甚至暗中投靠的原嚴黨邊緣人物,都眼巴巴等著分一杯羹。此刻我若湊上去,無論表態支持誰,或想為自己的人爭些什麼,都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打破那微妙的平衡,引來陛下猜忌。不如退一步,讓他們爭去。我隻要一樣東西——”
他指向桌上的圖紙:“實實在在的兵甲之利。”
陳恪的“知趣”和“專注”,很快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中顯現出價值。
正如他所料,徐階雖總攬大權,但亦需平衡各方勢力,更需穩住聖眷正隆、且手握部分兵權的陳恪。
這日,一份由陳恪署名、提請將京營及兵部轄下所有軍械製造、火器研發、火藥生產等事宜,統歸新擴建的神機火藥局統籌管理的奏疏,悄然送達通政司。
奏疏中,陳恪充分闡述了“事權歸一、標準一致、資源集中”對於提升軍工生產效率、保障質量、降低成本,尤其暗示可減少貪腐環節的巨大優勢,言辭懇切,全然一副為國為民、為君分憂的純臣模樣。
奏疏在內閣流轉時,意料之中地遇到了一些阻力。
幾位與工部、京營將作監關係密切的官員提出異議,認為此舉過於集中權力,且火藥局原本職能單一,恐難勝任。
然而,端坐於文淵閣首輔值房內的徐階,在仔細閱罷奏疏後,沉吟良久,最終提起朱筆,在票擬條上寫下蒼勁有力的兩個字:“可行。”
隨後,他甚至還特意在奏疏末尾附了一句:“靖海伯公忠體國,銳意革新,此議深得強兵固國之要旨。著兵部、工部及京營各相關衙署,儘力配合,不得推諉。”
消息傳出,不少人為之愕然。
誰都看得出,此舉一旦推行,陳恪掌控下的火藥局權柄將急劇膨脹,成為大明軍工體係的核心。
徐閣老竟如此輕易就點頭了?
唯有陳恪接到消息時,並無太多意外之色,隻是輕輕叩了叩桌麵,對阿大道:“看,這就是‘不爭’的好處。徐華亭這是在投桃報李,用軍工領域的絕對自主權,換取我不去乾涉他在吏部、戶部、乃至都察院的布局。一筆政治交易罷了。”
他看得透徹。
徐階需要的是掌控官員任免、錢糧流向、言論風向這些核心政治資源,至於軍工生產,雖重要,但畢竟專業性強,且投入巨大、見效周期長,短期內於他的權力布局影響不大。
用一個他原本就難以完全掌控的領域,來換取一個潛在對手的“中立”甚至“合作”,對徐階而言,是一筆極其劃算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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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皇帝的朱批也隨之而下:“照準。著靖海伯陳恪悉心辦理,務期實效。”
有了皇帝和首輔的雙重背書,陳恪推行起改革來,雷厲風行。
他首先將楊繼盛的“鐵麵無私”發揮到了極致。
火藥局內部但凡有敢在用料、工藝、驗收上動手腳、磨洋工的,無論背景如何,一經發現,立即由楊繼盛按新製定的嚴苛規章懲處,輕則杖責革職,重則移送法辦。
一時間,局內風氣肅然,效率陡增。
吳兌則長袖善舞,負責與兵部、工部、戶部各級官員打交道,協調資源調撥,化解外部阻力,將陳恪的意誌順暢貫徹下去。
陳恪自己則幾乎泡在了火藥局新辟的“匠作研造坊”內。
他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親自提點那些挑選來的巧匠:如何優化顆粒火藥的配比和壓製工藝以提高燃燒效率;如何設計定裝彈藥以提升射速;甚至開始嘗試用失蠟法鑄造更輕便、射程更遠的野戰銅炮……
他並非憑空想象,而是充分結合了這個時代現有的工藝水平,進行循序漸進的改良。
每一樣改進,都伴隨著反複的試驗、失敗、再調整。
汗水浸透夏衣,火藥熏黑臉龐,是常有的事。但他樂此不疲,仿佛找到了比朝堂博弈更讓他安心踏實的領域。
然而,陳恪的視野從未僅僅局限於幾件火器。
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隱忍,所有的經營,最終都指向同一個宏大的目標——開海!
唯有開海,才能打破陸上資源的桎梏,通過海外貿易獲取巨額財富,支撐起一支真正強大的、以火器為核心的新式軍隊的建設和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