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清出一杯未曾用過、積了層薄灰的茶盞,聞言笑道:“在其位,謀其政罷了。比起剛鋒兄在地方任上,興利除弊,造福一方,陳某這些,不過是匠作瑣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兵甲之利,關乎社稷安危,豈是瑣事?”海瑞正色道,目光掃過屋內,“能於此間潛心鑽研,是真做實事者。下官,佩服。”
陳恪聞言,朗聲一笑,聲音在堆滿卷宗的值房裡顯得格外清亮。
他隨手將最後幾卷繪有新式銃機結構圖的宣紙仔細卷起,用一根普通的青繩係好,置於案角那摞最高的文書堆上,動作間不見勳貴驕矜,反帶幾分工匠般的熟稔。他姿態隨意地在那清出的榆木寬椅上坐了,抬手示意海瑞也坐。
“剛鋒兄說笑了。”陳恪眉眼間帶著真誠的笑意,“你這‘佩服’二字,從你口中說出,份量可比陛下賞我十車金珠還重。我這人,就愛聽實在話。不過,你今日總不會是專程繞過半個皇城,鑽到我這兒滿是硝磺味的雜亂值房裡,就為了誇我一句‘用心’吧?”
他特意用了“在下”的自稱,語氣輕鬆熟稔,如同老友閒談,無形中消弭了官階的差距,隻餘誌趣相投的意味。
海瑞麵色沉靜如水,依言在那張同樣堆著幾份物料清冊的椅子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如鬆,仿佛這已是他刻入骨子裡的姿態。
他雙手抱拳,竟再次向陳恪微微一禮,動作一絲不苟,透著金石般的堅定:“伯爺取笑。下官此次前來,是奉部堂之命。恐怕……日後要多多叨擾伯爺清靜了。”
“哦?”陳恪挑眉,身體微微前傾,肘部撐在案上,露出頗感興趣的神色,“此話怎講?莫非戶部那邊,又有什麼‘新奇’章程,要落在我這終日與鐵砧火藥為伍的火藥局頭上?是又要核減預算,還是改了撥付流程?”
海瑞並未立刻回答,而是自顧自取過方才下人新奉上、卻因陳恪不常待客而略顯陳舊的青瓷蓋碗。
他揭開杯蓋,指尖輕輕撇了撇那幾乎不存在的浮沫,動作沉穩得不像個即將談論自身尷尬處境的人。
他品了一口那滋味尋常的茶湯,方才不急不徐地開口,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公務:“趙部堂或許覺得下官在部中稽核各省賬目、詰問錢糧舊例,過於煩冗瑣碎,礙了某些人的眼。除本部例行公事外,特命下官從即日起,卸去部分職司,專職負責與伯爺麾下神機火藥局的一應銀錢撥付、物料核銷、賬目稽考等專項對接事宜。言道,伯爺處所涉錢糧巨萬,關乎軍國重器,需得嚴謹之人方可勝任。”
陳恪先是一怔,隨即幾乎要啞然失笑,幸好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掩飾了過去。
這果然是趙貞吉的手筆!精妙又帶著幾分促狹的官場手段。
火藥局的賬目,因著楊繼盛那塊“鐵麵”和自己立下的規矩,向來清晰嚴謹,流程分明,蒼蠅飛進去都得照著章程來。
與戶部對接,原本派任何一位循規蹈矩的循吏前來都能辦得妥帖。
如今特意點了海瑞這位以“斤斤計較、錙銖必較、水潑不進”聞名的硬骨頭來,其用意,簡直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趙貞吉這手,一石二鳥,堪稱教科書級的“難題轉移”。
既將海瑞這枚“燙手山芋”從戶部核心、牽扯眾多的錢糧賬目中暫時支開,免得他再刨根問底,查出些不該查的、牽連甚廣的陳年舊賬;又將這難題看似“重用”、“專業對口”地拋給了陳恪,仿佛在說:“你不是聖眷正隆、善用能臣、且衙門清廉如水嗎?這位最講規矩、最不通人情世故的海筆架,就交給你了。正好替你‘嚴管’賬目,看他能不能從你這‘清水衙門’裡也查出耗子來?”
其中未必沒有一絲等著看兩位“能臣”如何共事的好奇與揶揄。
海瑞何等聰明剔透,豈會看不出這層“明升暗調”、“疏遠冷處理”的用意?
但他麵色如常,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坦然接受了一項再正常不過的職分調整,甚至因其“關乎軍國重器”而更添幾分鄭重。
陳恪搖頭笑道,語氣裡帶著幾分玩味:“趙部堂倒是知人善任,人儘其才。也好,極好!有剛鋒兄來掌這個眼,我火藥局上下怕是連一枚鐵釘的損耗、一兩硫磺的配比都不敢有絲毫馬虎了。日後賬目往來,必是銅牆鐵壁,無懈可擊。剛鋒兄,日後還請多多指教,若有不合規、不嚴謹之處,但請直言,在下必當督促他們立時整改,絕無二話。”
他語氣誠懇坦然,全然不見絲毫抵觸與為難,反而顯得歡迎之至,甚至帶著點“正合我意”的輕鬆。
海瑞見陳恪如此態度,黑瘦的臉上神情稍緩,緊抿的嘴角線條似乎柔和了半分。
他放下茶盞,聲音也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種務實的態度:“伯爺治軍治工,素以嚴謹著稱,下官在地方時亦有耳聞。楊繼盛楊大人在此,更是鐵麵無私。此番前來,與其說是稽核挑錯,不若說是學習觀摩。但願能不辱部堂之命,亦不負伯爺信任,將此事辦好,使國庫銀錢每一文都用在刀刃上,不致虛耗。”
喜歡嚴黨清流之間的第三種活法請大家收藏:()嚴黨清流之間的第三種活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