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冬末初春,北京。
寅時三刻,京城還沉浸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與寒意中。
靖海伯府的主臥內卻已亮起了溫暖的燭光。
陳恪生物鐘極準,無需仆人呼喚便已醒來。
他動作輕柔地起身,生怕驚擾了身旁仍在熟睡的妻子常樂和睡在床邊小搖床裡、裹得像個蠶寶寶似的兒子陳忱。
他披上常樂前一晚就為他備好的厚實棉袍,走到小床邊,借著微弱燭光看了看兒子紅撲撲的睡顏,小家夥呼吸均勻,嘴角還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不知在做什麼好夢。
陳恪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俯身極輕地撫摸了兒子的額頭。
儘管他動作很輕,常樂還是醒了。
她睡眠本就淺,尤其是有了忱兒之後。
她擁被坐起,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柔軟:“恪哥哥,這麼早?今日不是朔望大朝,不必入宮吧?”
“嗯,今日無大朝,但辰時約了高公在兵部值房議事,核查九邊今冬的糧餉、炭柴、棉衣發放情況,容不得耽擱。之後還得去火藥局一趟,楊仲芳昨日遞來條子,新配比的顆粒火藥在壓製時出了點問題,得去看看。”陳恪一邊低聲說著,一邊自己係著袍帶。
常樂聞言立刻下床,取過他的中衣:“雖是公務,也彆忘了孫太醫的叮囑,舊傷遇寒易痛,定要穿戴暖和。阿大可在外麵候著了?”她熟練地幫陳恪整理內衫,又取來暖爐上溫著的熱帕子讓他敷臉醒神。
“候著了。你放心,如今我這身子,比受傷前還結實些。”陳恪笑著寬慰她,享受著妻子細致的照料。
簡單梳洗後,他換上常樂遞來的緋色服袍,雖非朝會,但去部衙公乾,儀容亦需整肅。
此時,小搖床裡的陳忱似乎被父母的低語和動靜吵到,哼哼唧唧地扭動起來,睜開了烏溜溜的大眼睛。
看到父親站在床邊,立刻伸出小胳膊,奶聲奶氣地喊道:“爹爹…抱…抱忱兒…”
陳恪的心瞬間化成了水。
他俯身將兒子從小床裡抱出來,掂了掂:“小懶蟲,今日醒得倒早。”
小家夥穿著柔軟的棉襖,身上帶著奶香和暖意,依賴地摟住父親的脖子。
常樂笑著搖頭:“一聽你聲音就醒,這小耳朵靈得很。忱兒,爹爹要去辦正事,快下來,娘親抱。”
陳忱卻摟得更緊,小腦袋埋在父親肩頸處:“不…爹爹抱…”
陳恪抱著兒子在屋裡走了兩圈,對常樂道:“無妨,時辰還早,我陪他片刻。樂兒,你先去歇著,或是吩咐廚房備些早膳,我離府前用些。”
他抱著兒子走到窗邊,指著窗外依舊漆黑的天空,“忱兒看,天還沒亮,星星還在睡覺呢。”
小家夥好奇地望向窗外,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片刻後,陳恪還是將兒子交給了常樂。
陳忱雖有些不舍,但見父親態度堅決,又轉向母親溫暖的懷抱,便也乖乖的了。
陳恪用了碗熱騰騰的肉糜粥和兩個饅頭,便帶著阿大和幾名親隨,踏著淩晨的寒氣出了府門。
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約莫辰時,兵部值房內。
值房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著冬日的嚴寒。
陳恪與兵部尚書高拱相對而坐,兩人中間的長案上鋪滿了來自宣府、大同、薊州等鎮的文書冊簿。
高拱麵色嚴肅,手指點著一本賬冊:“……子恒你看,大同鎮今冬請餉的文書,所列棉衣數目、柴炭銀兩,比之去歲同期竟多了三成!然其上報的在營兵員數額卻未見顯著增加。這其中若無虛報冒領,老夫是斷然不信的!”
陳恪凝神細看,手指在幾項關鍵數據上劃過:“肅卿公所言極是。此事需立即行文大同巡撫及巡按禦史,著其限期徹查核實,具結回話。同時,以兵部名義,發函給王崇古,請他暗中遣人複核。九邊將士浴血戍邊,若連冬衣柴炭都被人克扣,豈不寒了將士之心,動搖國本?”
他語氣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作為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並分管部分邊鎮後勤事宜,稽查此類貪墨瀆職,正是他的分內之責。
高拱頷首,眼中露出讚賞之色:“正當如此!子恒做事,愈發沉穩老練了。此事便按你說的辦,老夫來擬文,你用印。”
兩人就幾項緊要軍務快速商議定奪。
期間,又有職方司郎中送來緊急塘報,稟報遼東女真一部異動,陳恪又與高拱簡短交換了意見,批示“密切監視,增派夜不收哨探,暫勿輕啟邊釁”。
巳時正,兵部事務暫告一段落,陳恪又匆匆趕往裕王府。
作為裕王諸講師之一,他雖不每日授課,但每隔幾日便會前來,講授經史實務,尤其是兵事、輿地、財稅等“經世致用”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