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海剛峰一回京就急不可耐地投入陳恪門下,二人必有密謀!”
“其陝省所為,恐非為公,實乃替陳恪收攬人心、打擊異己乎!”
“此二人一內一外,一唱一和,欲架空首輔,把持朝政耶?!”
屆時,他這封凝聚了血淚的奏疏,將不再是一份純粹為民請命、揭露積弊的忠直之言,而會被輕易地塗抹上“黨爭工具”、“政治投機”的肮臟色彩。
他彈劾的每一個官員,都可能被解讀為陳恪陣營對徐階陣營的打擊。
他提出的每一項改革建議,都可能被曲解為陳恪一派擴張權力的野心。
他海瑞,可以死,可以丟官,可以身敗名裂,但他絕不能讓自己用良心和性命換來的諫言,淪為朝堂黨派傾軋的武器!
他必須確保這封奏疏的“純潔性”,確保它出自公心,且隻對皇帝一人負責!
私下拜會陳恪,無異於主動將這把可能斬向積弊的利劍,遞到了黨派鬥爭的磨刀石上,這是他所絕不能容忍的。
且海瑞雖剛直,卻並非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子,相反,他對官場的險惡有著極其清醒的認識。
他深知陳恪如今的地位何其微妙且來之不易。
聖眷雖隆,然根基未必如外界所見那般穩固;功績雖著,然妒忌眼紅者不知凡幾。
陳恪行事,看似大開大合,實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在皇權、勳貴、文官集團、清流各派係之間艱難地維持著平衡。
自己如今是什麼身份?是一個即將把火藥包扔向整個官僚體係的人!
是一個注定要得罪無數既得利益者、掀起滔天巨浪的“麻煩源頭”!
此時與陳恪過從甚密,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
是在將陳恪強行拖入這場注定腥風血雨的風暴中心,讓他為自己分擔那無儘的明槍暗箭!
這會讓陳恪苦心經營的格局瞬間打破,會讓那些原本就視陳恪為異類、為威脅的勢力找到絕佳的圍攻借口。
“海瑞乃陳恪一黨”,這個罪名一旦坐實,對陳恪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陛下再信任陳恪,也絕不會允許一個可能結黨營私、操控言路、掀起朝爭的權臣存在。
海瑞敬重陳恪之才,欣賞其做事之能,更感念其當初在漕糧改銀一事上雖理念不同卻並未為難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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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因為自己的“不避嫌”而連累對方。
遠離陳恪,保持距離,甚至刻意顯得“疏遠”,才是對陳恪當下處境最好的保護。
海瑞的內心深處,始終秉持著一種極致的、近乎悲壯的信念。
他堅信,真正的忠直之臣,就當孑然一身,不依不傍,唯以社稷百姓為念,唯以君王聖心為歸。
他的力量,應來自於道理的正義,來自於事實的確鑿,來自於內心的無畏,而不應來自於任何形式的“聯盟”。
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海瑞此番上疏,無黨無派,無人指使,無人撐腰,全憑一腔熱血,滿腹赤誠!
他所言所語,皆是肺腑,皆是實情!
唯有如此,這份奏疏才能以最純粹、最猛烈的姿態,撞開西苑精舍那扇沉重的大門,直達天聽!
想到此處,海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中的激蕩漸漸平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決絕與平靜。
他目光中的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消散,變得如同被冰雪擦洗過的寒星,冷冽而堅定。
他緩緩起身,走到書案前,親手研墨。動作緩慢而有力,仿佛要將所有的沉重、悲憤、憂慮與決心,都研磨進那濃黑的墨汁之中。
然後,他提筆蘸墨,手腕沉穩有力,落筆於紙。
《欽差巡陝竣事陳情疏》
他沒有過多渲染災情的慘狀——那已在之前的急報中陳述。他著重筆墨於“人禍”,於“積弊”!
他寫那些災民在領取賑糧時,如何感念“皇恩浩蕩”,磕頭謝恩,其情真摯,令人鼻酸——這是他對皇帝仍抱有的最後期望,是奏疏的“禮”。
但筆鋒隨即一轉,變得沉痛而尖銳:
他彈劾陝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若乾高官,雖無直接貪墨實證,卻“庸碌無為,唯知墨守成規”,麵對巨災,一味強調“程序”、“章程”,致使政令遷延,救災良機屢屢錯失!此乃“不作為”之大罪!
他詳述府縣胥吏如何利用救災文書往來、物資核驗、丁口登記等繁瑣程序,故意拖延,索要“常例”、“辛苦錢”,甚至與地方豪強勾結,倒賣賑糧,以次充好!其行可誅,其心可誅!
他痛陳因各級官府效率低下、推諉塞責,導致許多本可及時救治的傷者延誤致死,本可及時安置的災民凍餓而亡!
每一筆拖延,都可能意味著數條本可鮮活的人命悄然消逝!
此非天災,實乃人禍!
他並非一味指責,更提出了極其具體的“改進施政流程”之諫言:
簡化緊急狀態下錢糧撥付、物資調運流程,賦予欽差或前線大員更大臨機專斷之權!
嚴查並簡化地方政務文書流轉,規定辦結時限,逾時重罰!
建立更有效的監察機製,派遣乾練禦史深入基層,直接聽取民聲,而非僅憑州縣文書斷案!
……
一字一句,皆源自他這半年來的親身體驗與血淚觀察,言之有物,擲地有聲!
他將他所見的官僚體係的僵化、低效、冷漠,以及其下隱藏的腐敗,毫不留情地剖開,呈現在禦前。
他寫下的,不僅僅是一份述職報告,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控訴狀,一份泣血的諫言書!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滿腔的肺腑之言,對社稷百姓的深切憂慮,以及對“聖君明主”能夠撥亂反正的殷切期望,儘數傾注於筆端。
他寫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一個字都要刻進紙背,刻進這僵化的官僚體係的骨髓裡。
他堅信,陛下是聖明的。
陛下能夠重用陳恪那般乾才,打造利器,鞏固國防;陛下能夠以雷霆手段鏟除盤踞朝堂數十年的嚴黨巨惡……這難道不是聖君所為嗎?
那麼,陛下也一定能夠看到他這封奏疏,一定能夠洞察陝西災情背後所暴露出的更深層次的吏治與製度危機,一定能夠采納他的意見,以更大的決心和魄力,刷新吏治,革除積弊,真正地惠及黎民蒼生!
帶著這份沉重的、卻也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撐的信念,海瑞寫完了奏疏的最後一個字。
他仔細吹乾墨跡,將其封入奏匣。
明日,這份奏疏將通過通政司,直達天聽,呈送至西苑精舍,嘉靖皇帝的禦案之上。
海瑞吹熄了油燈,坐在黑暗中,窗外京城遙遠的喧囂仿佛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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