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夏,北京城。
正陽門外,車馬轔轔,人流如織。
夏日的陽光炙烤著青石板路,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味以及來自運河碼頭的潮濕貨物氣息。
京城的繁華,一如既往,甚至因嚴黨倒台後、新政初顯而更顯出一種虛浮的熱鬨。
酒樓笙歌隱隱,綢緞莊光鮮亮麗,轎馬絡繹不絕,儼然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就在這時,一輛與這繁華格格不入的破舊青篷馬車,吱吱呀呀地駛近了城門洞。
駕車之人,並非尋常車夫,而是一個身著洗得發白、甚至打著補丁的粗布直裰,麵色黧黑枯槁,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的中年男子。
他手握韁繩,姿態卻像握著一柄無形的驚堂木,正是欽差巡陝歸來的海瑞。
馬車簡陋,連護衛的兵丁也都隻穿著普通的號服,風塵仆仆,與周圍那些裝飾華美、家仆鮮亮的車駕相比,寒酸得刺眼。
“站住!乾什麼的?!”守城的兵丁見這車馬隊伍實在不像樣,下意識地便上前一步,長槍一橫,語氣帶著慣常的倨傲與審視,目光在海瑞那身“窮酸”打扮上逡巡,“看你這模樣,不像京城人士,路引呢?車內何人?例行檢查!”
海瑞勒住馬,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兵丁,並未立刻發作,隻是淡淡道:“本官乃朝廷欽差,奉旨公乾返京。”
那兵丁聞言一愣,隨即嗤笑一聲,顯然不信:“欽差?哪位欽差大人是您這般……模樣?莫要唬人!快些出示路引文書,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
他身後的幾個兵卒也圍攏過來,麵露疑色。
就在海瑞眉頭蹙起,準備再次開口時,旁邊一名似乎是守城小旗官的漢子眼尖,猛地認出了海瑞那張在京官中早已“聲名遠播”的冷硬麵孔,尤其是那雙令人過目難忘、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的眼睛。
他臉色驟變,一個箭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拍在那愣頭兵丁的後腦勺上,低聲斥罵道:“瞎了你的狗眼!這是戶部的海老爺!海青天!前番奉旨去陝西賑災的欽差大人!還不快滾開!”
那兵丁被打得一個趔趄,懵了一瞬,待聽清“海青天”、“海筆架”的名號,臉上瞬間血色儘褪,慌忙收起長槍,躬身退到一旁,連聲道:“小的有眼無珠!衝撞了海老爺!海老爺恕罪!快請!快請!”
海瑞麵無表情,甚至懶得多看那兵丁一眼,隻是輕輕一抖韁繩,驅動馬車,緩緩駛入了那高大、陰涼卻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城門洞。
一入京城,聲浪與熱風撲麵而來。
街道兩側商鋪林立,叫賣聲此起彼伏。
綾羅綢緞、珠寶古玩、各色小吃香氣混雜。偶爾有達官貴人的華麗轎輦經過,前呼後擁,引得路人紛紛避讓。
這喧囂的、富足的、甚至是奢靡的景象,映入海瑞的眼簾,卻仿佛變成了一幅巨大而殘酷的諷刺畫。
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陝西道旁那餓殍枕藉、屍骸未寒的慘狀,浮現出那些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災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身影,浮現出那些胥吏在發放摻沙陳米時冷漠而理所當然的臉孔……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海瑞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憤怒,如同熾熱的岩漿,在他胸中無聲地翻湧、撞擊。
這煌煌帝都,這天子腳下,歌舞升平,錦繡繁華。
而千裡之外的西北,卻曾是人間地獄!
這巨大的反差,這刺眼的不公,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他那顆飽經憂患卻依舊熾熱的心。
不患寡而患不均!
聖人之言,字字千鈞!若讓那些掙紮在生死線上的災民見到此情此景,他們會作何想?
那用無數血淚和屍骨換來的、勉強維持的“穩定”,在這赤裸裸的對比下,顯得何等脆弱,何等虛偽!
他沒有去任何衙門報到,也拒絕了那位小旗官“是否需要引路或通報”的好意,又或者說畏懼更為恰當。
他駕著馬車,穿過越來越狹窄、也越來越安靜的巷弄,最終停在了一處位於京城西南隅、靠近城牆根的偏僻小院前。
這院子低矮簡陋,甚至比他在南方任職時的居所還要不如,是他用儘多年積蓄,才勉強租賃下來的。
隻因這裡租金最廉,也最符合他以及他家那位嚴母的持家之道。
海瑞家風極嚴,其母謝氏乃典型的嚴母,自海瑞幼時便教導他“人窮誌不能短”、“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
即便海瑞後來為官,謝夫人也始終保持著極其簡樸、甚至近乎苛刻的生活習慣,嚴禁任何形式的奢侈浪費與交際應酬。
海瑞那近乎自虐般的清廉剛直,其根源,很大程度上正是來自於這位意誌如鐵、規矩極嚴的母親。
海瑞吩咐那幾名一路辛苦的護衛兵丁自去兵部交割回程手續,自己則默默地將那點簡陋的行裝搬入院內。
院子很小,隻有兩三間舊屋,但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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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動靜,一位頭發花白、衣著樸素卻收拾得一絲不苟的老婦人從屋內走出,正是海瑞的母親謝氏。
她看到兒子安然歸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但臉上依舊是那副慣常的嚴肅表情,隻是微微頷首:“回來了就好。灶上溫著粥,先去洗漱再用飯。”
沒有過多的寒暄,沒有噓寒問暖,一切如同他隻是日常下衙歸來一般。這就是海家的規矩。
海瑞恭敬地向母親行了禮,應了聲“是”,便依言行事。
飯後,他拒絕了母親讓他稍事休息的建議,徑直走進了那間充作書房的狹小房間。
屋內隻有一桌一椅,一盞油燈,以及堆放著不少書籍和文卷的簡陋書架。
窗外樹影婆娑,蟬鳴聒噪,卻更襯得屋內寂靜無比。
他並沒有立刻研墨鋪紙,而是獨自坐在那張硬木椅上,目光投向窗外一方狹小的、被鄰家屋簷切割的天空,陷入了長久的、激烈的內心掙紮。
為何不去拜訪陳恪?
這個念頭,在他返京途中,乃至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並非沒有出現過。
陳子恒是他的舊識,雖交往不深,但浙江漕政初識,以及後來陳恪在朝中屢屢展現出的乾才與魄力,尤其是那份詳儘周全、切中肯綮的《賑災綱要》,都讓海瑞對其抱有相當的欣賞與一絲難得的、近乎“同道”的認可。
他相信,若將陝西所見所聞、所遇困境與陳恪探討,必能得到更為深刻的理解,甚至可能獲得一些更具操作性的破局之策。
陳恪聖眷正隆,手握實權,若他肯代為陳情,或能在陛下麵前增加幾分說服力。
然而,這個念頭僅僅是一閃而過,便被海瑞自己以近乎冷酷的理智徹底掐滅了。
原因深刻而複雜,關乎時局,更關乎他海瑞立身的根本。
眼下朝局,看似嚴黨已倒,徐階為首的清流掌權,一片“河清海晏”。
但海瑞深知,這平靜水麵之下,暗流洶湧更勝往昔。
徐階門下並非鐵板一塊,高拱、陳恪等新銳與徐階為首的“老成”清流之間,理念、行事風格乃至權力分配上,早已存在微妙甚至公開的裂痕與競爭。
自己此番陝省之行,觸及無數地方官員的利益,而這些官員背後,或多或少都與朝中各方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此刻,他若返京第一件事不是向朝廷複命,而是私下拜訪一位正炙手可熱、且明顯屬於“高拱陳恪”這一新興實權派係的勳貴重臣,這會在朝中掀起怎樣的波瀾?
會引來多少猜忌和攻訐?
那些本就對他恨之入骨、時刻尋找把柄的陝西官員及其在京官員,會如何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