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馬車碾過暮色中的青石板路,車輪發出的單調聲響,仿佛也帶著主人般的疲憊,沉沉地駛入府門。
早已得到消息、在門房處焦急等候的周伯立刻迎了上來,見到陳恪下車時那雖然竭力挺直卻難掩倦意的背影,老管家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多問什麼,隻是低聲道:“伯爺,您回來了。夫人已在裡麵等候多時了。”
陳恪微微頷首,沒有說話,徑直向內走去。
穿過幾重庭院,遠遠便看見正廳門口那盞熟悉的燈籠下,常樂纖細的身影正倚門而望。
她穿著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了件錦緞比甲,發髻簡單挽起,並未過多裝飾,唯有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間,那雙總是含著靈動光彩的眸子驟然亮起,提著裙擺快步迎了下來。
“恪哥哥!”她走到近前,聲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目光飛快地在他臉上逡巡,仿佛要確認他是否完好無損。
陳恪停下腳步,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她露出寬慰的笑容,也沒有多餘的話語。
他隻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尖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常樂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手心不似平日溫暖乾燥,反而有些冰涼的潮意。
“我沒事。”陳恪開口,聲音低沉沙啞,仿佛被西苑精舍那沉重的空氣浸染過,隻吐出這三個字,便再無下文。
常樂的手被他緊緊攥著,那力道甚至讓她覺得有些疼。
她清楚地看到丈夫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從未有過的、近乎僵硬的疲憊,那不是身體上的勞累,而是某種精神被極度擠壓磋磨後的痕跡。
她心中瞬間湧起無數疑問和焦慮,想知道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想知道他為何如此模樣。
但她終究什麼也沒問。
她隻是反手用力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指,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它,另一隻手輕輕撫上他的手臂,聲音放得極柔極緩:“回來就好。灶上一直溫著百合蓮子羹,最是安神,我去給你盛一碗來?或者……你先歇歇?”
陳恪搖了搖頭,目光甚至沒有與她對視,隻是望著院內被夜色漸漸吞沒的假山輪廓,重複道:“不用。我沒事。”
他鬆開了她的手,動作有些遲緩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是在安慰她,又更像是在說服自己。然後,他便邁步,繞過她,徑直走向書房的方向,那背影在廊下燈籠的光暈裡,拉出一道孤直而沉重的影子。
常樂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書房門後,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門輕輕合攏,甚至傳來了裡麵門栓落下的輕微“哢噠”聲。
她的心也跟著那聲輕響,沉沉地墜了下去。
他把自己鎖起來了。
如同受傷的猛獸退回巢穴,舔舐傷口,拒絕任何窺探和打擾。
常樂站在漸起的夜風裡,隻覺得一陣無力感漫上心頭。她聰明剔透,如何看不出丈夫的“沒事”之下,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她與他相識於微末,相伴至今,經曆過無數風浪,卻從未見他如此……如此近乎封閉的狀態。
她甚至能隱約猜到,此事必然與今日宮中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波、與那個叫海瑞的六品主事有關。
可她縱有千般智慧、萬般擔憂,此刻卻毫無辦法。
朝堂之事,尤其是牽涉到帝王心術和臣子死諫的潑天大事,絕非她能夠置喙,更非她能輕易化解。
她所能做的,似乎隻有守在外麵,等他需要時,遞上一碗熱羹,或是一個無聲的擁抱。
常樂輕輕歎了口氣,眉宇間染上憂色,卻沒有離開,隻是對悄聲上前詢問的侍女擺了擺手,示意她們退下,自己則默默走到書房窗下的石凳上坐下,靜靜地守著那一窗燈火,以及燈火下那個獨自承受著巨大壓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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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
陳恪沒有點燈,任由窗外最後的天光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被濃重的墨色徹底取代。
他獨自坐在寬大的太師椅裡,身影幾乎完全融於黑暗,隻有偶爾因為極度疲憊而變換坐姿時,才能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西苑的那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反複盤旋、撞擊。
嘉靖帝那噴濺的鮮血、瘋狂而猜忌的眼神、最後那看似平靜卻暗藏無儘鋒機的“朕等著你們的結果”……
趙貞吉那番聲淚俱下、堪稱影帝級彆的“天子門生”表演……
還有他自己那番擲地有聲、卻言不由衷的“唯忠陛下一人”的表白……
這一切,最終彙聚成嘉靖輕飄飄卻又重逾泰山的那道旨意——讓他,陳恪,去查,去審,去批駁那個將皇帝罵到吐血的海瑞!
黑暗中,陳恪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其苦澀、近乎扭曲的弧度。
陛下真的息怒了麼?
不,那絕不可能。
那位帝王的心胸,從來與“寬廣”二字無緣。
他今日看似被自己和趙貞吉勉強勸住,沒有當場掀起大獄,但那是因為他多疑的本性讓他暫時按捺住了——他需要時間觀察,需要證據,需要看看他這兩位“忠臣”究竟會如何處置這件事,這本身就是一場更殘酷、更誅心的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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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與趙貞吉那番精彩奏對,看似暫時穩住了局麵,實則……完全沒有觸及海瑞奏疏本身的任何一個字!
他們成功地將話題從“海瑞罵得對不對”,偷換成了“我們對陛下忠不忠”。
他們安撫了嘉靖那顆因被戳穿而暴怒驚恐的心,卻巧妙地將那顆足以炸毀整個朝堂的實質性問題——海瑞所揭露的那些血淋淋的現實。
暫時懸置了起來。
但這懸置,是有代價的。
代價就是,他陳恪,必須親自出手,去解決這個被懸置的問題。
他必須去證明,海瑞罵錯了,陛下是聖君,天下太平,海瑞是個瘋子、是個狂徒、是個該千刀萬剮的罪人!
這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