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一字虛言,無一事不確!
這些,才是真正侵蝕大明國本、將億萬黎民推向水深火熱的痼疾沉屙!
陳恪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捏皺了紙張邊緣。
這些現象,他豈會不知?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更透徹!
甚至他多年來苦心經營,練兵、造械、試圖開海、乃至在權力場中艱難周旋,最終極的目標,不也正是為了改變這一切,為這個古老帝國尋找一線生機嗎?
海瑞的奏疏,像一麵無比清晰的鏡子,將他心中所有憂思與憤懣,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看著看著,陳恪眼中激賞與共鳴的光芒漸漸沉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帶著一絲無奈與惋惜的複雜情緒。
海瑞,指出了所有病症,診斷無比精準,言辭犀利如刀,足以驚醒世人,刺痛帝王。
但……然後呢?
奏疏的後半部分,海瑞也確實提出了他的“藥方”——懇請陛下幡然醒悟,即刻收起修仙之念,重回朝堂,親理政務,遠小人近賢臣,整頓吏治,撫恤百姓……
這些建議,正確嗎?絕對正確。
空洞嗎?極其空洞。
它們更像是一種基於儒家理想模型的、道德層麵的強烈呼籲與勸誡,充滿了“理應如此”的正義感,卻嚴重缺乏具體可行的、能夠打破現有僵局的操作路徑。
如何讓一個沉迷修道多年、權力欲極強且猜忌心極重的皇帝,瞬間改變其根深蒂固的行為模式?
如何在一夜之間清洗掉盤根錯節了整個官僚係統的貪腐惰怠?
如何在國庫空虛、災荒連連的情況下,迅速有效地“撫恤百姓”?
這些涉及權力轉移、利益重新分配、資源調配、執行監督的龐大係統工程,絕非靠皇帝一紙“下定決心”的詔書就能解決。
海瑞給出了方向,卻沒有提供能夠撬動這塊巨大頑石的杠杆與支點。
他是一位卓越的“診斷者”,甚至是一位不惜以身殉道的“吹哨人”,卻並非一位高明的“手術師”。
他的方法,更像是期望用一次劇烈的道德震撼療法,讓病人自己幡然悔悟,然後憑借自身力量完成刮骨療毒。
這……太難了。
近乎理想主義。
陳恪緩緩合上了奏疏抄本,閉上雙眼,靠在引枕上,胸膛微微起伏。
他完全理解了海瑞此舉的價值與局限所在。
海瑞最偉大的貢獻,也是最致命的一擊,並不在於他指出了那些眾所周知的弊病,而在於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公開的、決絕的、甚至帶有羞辱性的方式,徹底戳穿了嘉靖皇帝自欺欺人的最後遮羞布!
嘉靖帝數十年來,一直精心維係著一種微妙的平衡與敘事:
他將嚴嵩父子推向前台,充當斂財工具和擋箭牌,默許甚至縱容其貪腐橫行,將天下所有的怨氣與罵名都引向“奸相”;
他自己則深居西苑,扮演著那個“聖心默運”、“洞燭奸邪”、“最終出手收拾局麵”的聖明君主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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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切壞事都是嚴嵩乾的,而他是那個被蒙蔽、但最終會撥亂反正的英主。
這套把戲,騙得了許多人,甚至一度可能騙過了他自己。
而海瑞的奏疏,用最直白、最殘酷的語言,撕碎了這一切:
“然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前而已!”
這短短一行字,真真是字字千鈞,如同雷霆,劈開了所有虛偽的假象!
它赤裸裸地告訴嘉靖:嚴嵩倒了,但貪腐停止了嗎?吏治清明了嗎?百姓安居了嗎?沒有!一切照舊!甚至更壞!
這說明什麼?說明根子不在嚴嵩,而在你皇帝自己!
是你皇帝需要這套腐敗體係來為你斂財修道!是你皇帝默許甚至鼓勵這種混亂來維係你的權力!嚴嵩不過是你的一條狗,換條狗,隻要你還這麼乾,結果還是一樣!
你根本不是什麼被蒙蔽的聖主,你才是這一切的根源和最大的受益者!
你還想自比漢文帝?漢文帝百金之費修露台便止,而你修宮觀、煉丹耗資巨萬!你連漢文帝的腳趾頭都比不上!
千秋史筆,不會記得嚴嵩有多少罪過,隻會記得你嘉靖皇帝是如何的昏聵奢靡、荒殆朝政、耗儘民力!
他給嘉靖描繪了一幅千秋萬代之後,史書工筆將如何記載的可怕圖景——不是一個被奸臣蒙蔽的可憐君王,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明知故犯的、為了私欲而放任天下糜爛的昏君!一個自欺欺人到了可笑可悲程度的獨夫!
這才是嘉靖帝為何會氣得吐血,為何會陷入那種瘋狂猜忌的真正原因。
這不是普通的批評,這是對帝王人格和曆史定位的終極否定!是誅心之論!
想明白了這一切,陳恪的心中,對海瑞的敬佩達到了頂點,同時也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與……一種奇異的釋然。
海瑞,已經用他的生命和勇氣,完成了最艱難、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喚醒。
他或許沒有提供具體的解決方案,但他用這驚天動地的一吼,強行將帝國最核心、最腐爛的膿瘡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螺旋。
迫使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無法再假裝看不見,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他創造了一個“危機”,一個巨大的、充滿風險的……但也可能是唯一的“契機”。
至於如何利用這個契機,如何將這場道德層麵的震撼,轉化為切實可行的改革動力與方案,如何在一片廢墟上艱難地重建秩序與希望……
陳恪緩緩睜開眼,目光投向窗外那方灰白的天空,眼神深處,重新燃起了一種冷靜而堅定的火焰。
那……就是我陳恪的事了。
好似冥冥之中,海瑞將接力棒交到了陳恪的手中。
那麼接下來……
陳恪的思緒飄向了遠方,飄向了他苦心經營的神機火藥局,飄向了東南沿海正在試航的新式艦船,飄向了北疆那些正在嘗試“以胡製胡”的年輕將領,飄向了那些在繁瑣賬目中與他較真、試圖厘清每一文錢去向的戶部吏員……
實力。
唯有實實在在的實力,才是撬動這僵化格局的支點。
海瑞提供了道義的高度和批判的鋒芒,但真正要改變什麼,需要的是另一種力量。
一種基於技術進步、軍事革新、財政健康、乃至……對未來清晰規劃的力量。
一種能夠在不徹底推翻現有框架的情況下,逐步滲透、蠶食、最終重塑規則的力量。
開海,強軍,厘清吏治,改善民生……這些他一直在做,但或許可以借助海瑞造成的這次巨大衝擊,更快、更堅決地推進?
嘉靖在震怒和恐懼之後,會不會有一絲虛弱?
會不會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海瑞口中的“昏君”,而暫時默許甚至支持一些實實在在的“強兵富民”之策?
朝中那些被海瑞之言觸動、卻又不敢明言的官員,會不會暗中轉向支持務實改革?
這一切,都需要極其精妙的拿捏和運作。
陳恪重新睜開眼,他的眼神不再有絲毫迷茫與病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靜到極致的堅定。
病室寂靜,唯有心潮,澎湃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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