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冬,萬壽宮。
新修的殿宇雖金碧輝煌,沉香氤氳,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滲入骨髓的寒意。
嘉靖帝朱厚熜獨坐於雲台之上,身披玄色道袍。
殿內空曠寂寥,唯有銅鶴香爐口鼻中逸出的青煙,嫋嫋婷婷,如同糾纏不清的心緒。
禦案一角,那份字字如刀的《治安疏》,如同燙手的炭塊,靜靜躺在那裡。
這已是第幾次了?嘉靖自己也記不清。
白日裡,他依舊威臨天下,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三法司、翰林院那幫臣子們“公審”海瑞的鬨劇,聽著他們絞儘腦汁、引經據典地批駁那“狂悖之徒”的“無君無父”之言,嘴角偶爾勾起一絲淡漠乃至譏誚的弧度。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宮人儘退,他卻像著了魔一般,總會忍不住將那份奏疏再次展開,就著跳躍的燭火,一字一句地重讀。
每一次重讀,都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銼刀,在他心頭上狠狠銼過。
“陛下之誤多矣,其大端在於修醮…竭民脂膏,濫興土木…”
“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字字誅心!句句見血!
憤怒嗎?自然憤怒!
恨不得將海瑞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但在這極致的憤怒之下,卻隱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冰冷的恐懼和…一種扭曲的被戳穿感。
錦衣衛和東廠的密報如雪片般堆在另一側,結論清晰得令人窒息。
海瑞,無黨無派,家境清寒至此,購棺之資竟需典當得來。
其巡陝歸來,未與任何朝臣過往甚密。
所言諸事,雖言辭激切,然…大抵屬實。
無陰謀,無主使。
這竟真的隻是一次純粹的、不計後果的死諫!
這個事實,比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更讓嘉靖感到難堪和…羞辱。
這仿佛在說,他嘉靖皇帝治國三十五年,已然昏聵到需要一個六品微末小官,用這種最慘烈的方式,來告訴他最基本的真相!
“哼…朕豈是紂王?!”嘉靖帝猛地攥緊手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心中發出一聲不甘的嘶鳴,“朕登基以來,鏟除奸佞,整頓邊防,即便近年潛心玄修,亦非全然不理朝政!東南倭患,若非朕支持胡宗憲、俞大猷,焉能平定?北虜叩關,若非朕默許陳恪整飭京營、革新火器,豈有密雲、通州之捷?”
“這些功績,這些苦心,他海瑞為何隻字不提?為何眼中隻盯著朕的齋醮宮觀,隻盯著那些積重難返的吏治積弊?天下弊病,豈是朕一人之過?乃百年積習,是那些陽奉陰違、貪得無厭的胥吏百官之過!”
他試圖用這些理由來說服自己,仿佛如此便能將海瑞釘在“偏激”、“片麵”、“沽名釣譽”的恥辱柱上。
他甚至一度將海瑞想象成漢文帝時的賈誼,才華橫溢卻言辭過激,需帝王以寬容之心待之。
而他嘉靖,便是那胸懷寬廣的漢文皇帝,雖遭冒犯,卻終能識其忠心,納其良言,成就一段君臣佳話…
這幻想如同精致的琉璃,看似美好,卻脆弱不堪。
隻需目光再次掠過奏疏上那些血淋淋的字句——“猶之嚴嵩未相之前而已”、“陛下何不深求其故乎?”——琉璃便轟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