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磋商會的氛圍,在胡宗憲與徐鵬舉兩位巨擘的聯袂坐鎮下,已然從最初的壓抑觀望,轉向了一種近乎凝滯的、被無形威勢所籠罩的“順暢”。
陳恪主導著議程,將一項項章程、條款清晰道來,邏輯嚴密,不容置疑。
台下眾商賈,無論心中作何想,此刻皆屏息凝神,無人敢輕易提出真正尖銳的反對。
然而,當議程進行至最核心、也最敏感的“認購籌資”環節時,那股被強行壓下的暗流,似乎又開始隱隱湧動。
所有人都清楚,嘴上說得天花亂墜,最終還是要看真金白銀。
章程再好,若無巨量資金啟動,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而要讓這些精明到骨子裡的商人掏出實實在在的銀兩,投入一個前景未卜、且明顯觸怒了許多舊有勢力的新局中,絕非易事。
就在眾人目光閃爍,暗自揣度陳恪將如何破解這最後、也是最難一關時。
陳恪緩緩從主位上站起身。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臉上那原本淡然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凝重、坦誠,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慚愧”的神情。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每一個字都仿佛經過精心錘煉:
“諸位,章程細則,已與各位商討完畢。開源節流,強兵富民,非紙上空談,終需落到實處。說來……慚愧。”
他微微停頓,仿佛難以啟齒,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台下前排麵色緊繃的李贄贄與王矩。
“此番上海新港試行,前期勘址、規劃、乃至疏通各方,耗資甚巨。然國庫空虛,陛下內帑亦有其用,朝廷未能撥付充足錢糧。此非朝廷不願,實乃國事艱難,百廢待興。”
他將“資金短缺”的責任,輕巧地攬到了“國事艱難”上,而非自身無能,保全了朝廷和皇帝的顏麵。
“說來,此乃我陳恪統籌不力,能力有所不及所致。”
他再次強調自身的“不足”,姿態放得極低。
“然,幸甚至哉!”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由衷的“感慨”與“讚許”,“我江南商賈,非止富甲天下,更兼忠義仁心,深明大義,體恤國情艱難!”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李贄與王矩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不容錯辨的“激賞”與“倚重”。
“現有蘇州李氏家主李公贄,鬆江王氏家主王公矩,二位賢達,聞知朝廷難處,心係海疆,主動呈請,願各自認購首期‘特許船引’五十萬兩!以作表率,以奉國策,彰我江南商界拳拳報國之心!”
“五十萬兩!各自!”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李贄贄與王矩的頭頂!
兩人瞬間僵在原地,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瞳孔驟然收縮,幾乎要當場失態驚呼!
他們什麼時候“主動呈請”了?!
五十萬兩!還是各自!這幾乎是他們家族能動用的、近乎傷筋動骨的流動資金!陳恪這根本不是商量,這是赤裸裸的、毫無遮掩的強行攤派!是拿著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明搶!
巨大的震驚和憤怒讓他們的身體微微顫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反駁?否認?
眾目睽睽之下,台上坐著胡宗憲和徐鵬舉,旁邊是蘇州知府王重光,周圍是江南所有有頭有臉的同行。
之前陳恪那“撥亂反正有功”的帽子還死死扣在他們頭上,此刻若當場否認靖海伯的“褒獎”,豈不是自打嘴巴,承認自己此前種種皆是虛與委蛇,甚至坐實了“對抗國策”的罪名?
那後果,恐怕比損失一百萬兩銀子更可怕!
就在他們腦中一片空白、天人交戰之際,兩名總督衙門的書吏,已然手捧托盤,上麵放著筆墨俱全的認購文書,步履沉穩地走到了他們麵前,微微躬身,態度恭敬,眼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靜候著。
全場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打在李贄贄和王矩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
胡宗憲半闔著眼,仿佛神遊物外。
徐鵬舉則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目光在李、王二人那精彩紛呈的臉上掃過,仿佛在看一出絕妙的好戲。
壓力,如同實質的海水,淹沒了李贄贄和王矩。
他們能感覺到身後那些同盟成員投來的、混合著驚駭、同情、乃至一絲幸災樂禍的複雜目光,更能感覺到那些中小商賈眼中驟然亮起的、仿佛找到出路般的灼熱光芒。
完了。
大勢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