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喧囂日夜不息,夯土號子與浪濤聲交織,數千民夫如同辛勤的工蟻,在這片寄托了無數期望的灘塗上奮力勞作。
碼頭的基礎已見雛形,工坊區的地塊上也開始有磚牆壘起,整個港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藍圖變為現實。
然而,站在臨時搭建的了望台上的陳恪,眉頭卻一日比一日鎖得更緊。
他手中拿著一份工部吏員剛剛呈上的旬日進度核算文書,上麵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圖表,在他眼中卻勾勒出一幅令人焦慮的圖景——工程進度,慢了。
遠比他最初預想的要慢。
並非民夫們懈怠。
這些淳樸的漢子們為了那實打實的一兩月銀和一日三餐飽飯,已然拚儘了全力,號子喊得震天響,汗水浸透了腳下的土地。
問題出在工程的浩大與自然條件的艱巨上。
灘塗地基鬆軟,遠超預期,開挖排水渠和夯實碼頭基礎耗費的時間與人力成倍增加。
夏季的雨水雖不如梅雨季連綿,但幾次突如其來的暴雨仍衝垮了部分剛築好的土方,不得不返工。
海運而來的大型石料因風浪延誤,時有接濟不上的情況,導致部分工段不得不停工待料……
所有這些因素疊加,使得整體進度比陳恪內心那個緊迫的時間表,至少滯後了一個月以上。
一個月……聽起來似乎不長。
但陳恪心中算計的,是秋收。
這些民夫,大多來自蘇鬆常一帶的農戶。
他們離鄉背井前來應募,心裡都掐算著日子,盼著在八月末、九月初工程結束時,能揣著掙到的銀錢,及時趕回家鄉,收割那關係到全家一年生計的稻麥。
若工期延誤,耽誤了農時……
陳恪幾乎能想象到那幅場景。
數千焦慮的農人歸心似箭,卻因工程未畢而被強留於此,家中田地錯過收割時節,雨水一來,稻穗麥穗爛在田裡,一年辛苦付諸東流……
屆時,莫說那一兩月銀,就算再加倍補償,也難抵糧食絕收帶來的絕望。
民怨一旦沸騰,之前所有的恩威並施、所有的信任積累,都將瞬間崩塌,甚至可能釀成難以預料的騷亂!
這絕非危言聳聽。
民以食為天,這是刻在骨子裡的鐵律。
“伯爺,是否……再征召一批民夫?”身旁一位工部的老郎中小心翼翼地建議,他也看出了進度壓力,“若再增兩千人,三班輪替,日夜趕工,或可在秋收前搶出工期……”
陳恪緩緩搖頭,目光依舊盯著下方忙碌的工地,聲音低沉:“不可。”
再征民夫,談何容易?且不說短時間內能否招募到足夠的青壯,即便招來,管理、安置、糧食供應都是巨大壓力。
更重要的是——“日夜趕工”這四個字背後,意味著什麼,他太清楚了。
那意味著極限的壓榨,意味著工傷事故的概率急劇攀升,意味著可能真的會……累死人。
他不是不知道曆史上那些宏大工程是如何在最短時間內完成的——往往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他陳恪做不到。
並非懼怕因此被朝中政敵抓住“草菅人命”的彈劾借口——以他如今的聖眷和權勢,隻要工程能成,死些“賤民”的罪名,未必能真正動搖他的根基。
他是從心底裡,無法將那些活生生的、有父母妻兒、會因飽飯而感激、會因工錢而欣喜的人,當作冰冷的耗材和數字來使用。
他們信任他,稱他“伯爺青天”,他不能回報以帶血的效率。
“可是伯爺,若誤了秋收,隻怕……”老郎中未儘之語中的擔憂,陳恪何嘗不明白。
那是兩難之境。
要麼犧牲部分民夫的福祉甚至生命換取速度,要麼可能麵對整體性的民怨風險。
沉默良久,江風吹拂著陳恪略顯憔悴的臉龐。
他眼中銳利的光芒在掙紮與權衡中閃爍。
就在這焦灼之際,陳恪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工地邊緣——那裡,一隊應天府派來維持秩序、兼帶象征性“助役”的衛所兵士,正懶散地靠在陰涼處,看著民夫勞作。
這些衛所兵,軍紀渙散,戰力低下,讓他們乾活效率也奇低,反倒容易滋事。
但這一幕,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陳恪腦海中的迷霧!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