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深秋,上海浦。
凜冽的江風裹挾著鹹濕的水汽,吹散了工地上空的塵土,也帶來了幾分寒意。
然而,這片昔日荒蕪的灘塗,此刻卻如同一個巨大的、充滿生命力的熔爐,蒸騰著前所未有的熱浪。
常鈺率領的兩營新軍,如同投入沸水中的生力軍,瞬間改變了整個工地的節奏和氣象。
與依靠鄉誼、習慣各自為戰的民夫不同,這些經過初步操練的軍士,展現出了截然不同的風貌。
他們以哨、隊為單位,分工明確,號令統一。
搬運巨石時,有專門的號子指揮步伐;夯築地基時,輪換有序,力道均勻;開挖溝渠時,分段包乾,進度清晰。軍官手持令旗,往來巡視,眼神銳利,不容絲毫懈怠。那種浸潤到骨子裡的紀律性和組織性,是鬆散民夫群體難以比擬的。
效率的提升是肉眼可見的。
碼頭核心區域的地基夯實速度陡然加快,巨大的條石在號子聲和簡易滑輪的輔助下,被精準地安放到預定位置,壘砌得又快又穩。
原本進展緩慢的深水區棧橋墩台,以驚人的速度向著江心延伸。
民夫們起初對這些“兵爺”有些敬畏和疏離,但見他們乾活賣力,不偷奸耍滑,且軍紀嚴明,並不欺壓百姓,也逐漸放下了心防,甚至在一些需要配合的工序上,開始模仿和學習他們的協作方式。
陳恪站在了望台上,看著下方如同精密器械般運轉的工地,久違地舒了一口氣。緊繃了近兩個月的神經,終於得以稍稍鬆弛。
眼窩下的青黑依舊明顯,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焦慮,已然消散大半。
人手問題的緩解,讓他能將精力投向更廣闊的層麵。
“顧老,碼頭壘砌的技藝規程,就全權拜托您老了。有您在一旁指點,這些軍漢們才能把力氣用在刀刃上,不至於蠻乾壞了根基。”陳恪對身旁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的顧寰鄭重拱手。這位老海商不僅通曉海事,對港口修築、船舶建造更是經驗豐富,乃是無價的瑰寶。
顧寰捋著胡須,眼中滿是讚賞與欣慰:“伯爺放心,老夫雖年邁,眼力還在。定當竭儘所能,看著這幫後生,把這碼頭建得固若金湯,經得起風浪!”有了軍隊高效的執行力,配合顧寰這等老師傅的技藝指導,碼頭工程的質量和速度都有了堅實保障。
騰出手來的陳恪,開始將目光投向港口後方那片正在瘋狂“生長”的新城。
這裡,是商賈們的戰場。
按照規劃,工坊區、倉棧區、居民區、商業區……功能分區清晰。
獲得土地的商賈們,投入了巨大的熱情和資金,雇傭了來自蘇鬆各地乃至更遠地方的工匠,日夜不停地興建著屬於他們的產業和家園。
相較於碼頭工地的統一指揮,這裡的建設顯得有些“雜亂無章”,卻充滿了市井的活力與喧囂。
磚瓦木料堆積如山,鋸木聲、敲打聲、工匠的吆喝聲不絕於耳。
一座座工坊的牆體已然立起,倉棧的屋頂鋪上了新瓦,臨街的商鋪門臉也開始雕梁畫棟,初具規模。
甚至一些手腳麻利的商家,連二層的住家或客棧都已搭建完畢,掛上了幌子。
進度確實比需要協調巨石、深挖地基的碼頭要快上許多。
畢竟,陳恪劃下了地塊和紅線,提出了基本的營造要求,具體如何建設,則由各家商賈自行負責,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效率自然驚人。
然而,陳恪深知,放任自流必將後患無窮。一座城市的底蘊和韌性,往往就奠定於其初建時的規矩與標準。
他不敢有絲毫托大,帶著工部的吏員和幾名精通營造的匠師,開始了頻繁而嚴格的巡視驗收。
“東家,你這牆基挖得不夠深,用的石灰砂漿比例也不對,偷工減料了!若是趕上潮汛或大雨,牆體易返潮,甚至開裂!不行,必須返工!”在一家看似氣派的綢緞莊工地上,陳恪指著地基溝,語氣不容置疑。那東家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還想辯解,但在陳恪冰冷的目光下,隻得訕訕應下。
“王掌櫃,你這工坊的防火間距留得太窄!旁邊就是木料堆場,一旦走水,後果不堪設想!按章程,必須退後三尺重砌山牆!”在另一處臨河的工坊區,陳恪手持皮尺,親自丈量後,沉聲下令。
王掌櫃心疼那三尺地的損失,苦苦哀求,陳恪卻絲毫不為所動:“規矩就是規矩,安全重於泰山!若不願改,本督有權收回地塊!”
類似的情景,在各個片區不斷上演。
有的商家覺得是為自己家業建設,心存僥幸,在材料上以次充好,在工藝上敷衍了事,總覺得土地租賃年限不過數年,沒必要投入太多,先應付過去,看看行情再說。
更有甚者,認為陳恪管得太寬,私下抱怨:“這靖海伯也忒較真了!俺們花自己的錢,建自己的房子,他連牆多厚、瓦怎麼鋪都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