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總督衙署書房內,陳恪的目光穿透窗欞,投向更遙遠的波濤與更深邃的人心。
商賈們的陽奉陰違,冷眼旁觀,乃至那無聲的經濟絞殺,皆在他預料之中。
這僵局,非是困境,而是棋至中盤,必須落子破局的信號。
他心中澄明如鏡,破局之策,早已醞釀成熟,分為明暗兩手,剛柔並濟。
第一步,必須以雷霆擊碎僥幸,以武懾商。
陳恪起身,行至案前,鋪開素箋,墨錠在硯台中徐徐研磨,發出沙沙輕響,一如他此刻冷靜到極致的心緒。
這封信,是寫給浙直總督、梅林伯胡宗憲的。
信中,他先是誠摯問候,感念胡公坐鎮東南、肅清海疆之偉績。
旋即,筆鋒轉入正題,語氣凝重而懇切——近日接沿海衛所及市舶司零星奏報,雖倭患大定,然零星海寇匪類似有借走私通道死灰複燃之跡象,不僅擾亂商路,更恐危及新港安全,損及開海大業之聲譽。為防微杜漸,永靖海波,懇請胡公以總督之權,檄令俞大猷等將軍,擴大沿海巡查範圍,加強水師巡弋力度,尤其對閩浙交界、蘇鬆外海等水域,施行重點監控與突擊稽查,遇有可疑船隻,無論背景,一律嚴查不貸,以彰國法,以儆效尤。
此乃明麵上的理由,堂堂正正,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維護海疆靖平,本就是胡宗憲份內之責,亦是支持開海政策的應有之舉。
然而,這僅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殺招,潛於水下。
陳恪將另遣絕對心腹,持他的密信與信物,星夜兼程,直送早已潛伏於東南沿海要衝的趙誠手中。
指令清晰而冷酷:動用一切錦衣衛暗樁力量,嚴密監控各大海商家族尤其是李、王等核心勢力的走私船隊動向,精準獲取其航線、時間、貨物種類及交接地點等核心情報。
這些情報,將通過絕密渠道,以“偶然獲知”、“線人密報”等形式,適時、精準地傳遞至俞大猷軍前。
屆時,俞大猷麾下的精銳水師,“恰巧”在例行巡防或“追剿殘倭”途中,“意外”撞破大規模走私船隊,人贓並獲,鐵證如山。
一切顯得順理成章,皆是俞將軍忠勇任事、胡總督調度有方的結果,與他陳恪並無直接乾係。
此計甚毒,亦甚險。
一旦發動,便如雷霆降世,瞬間粉碎海商們“兩頭通吃”的僥幸心理。
巨額貨物罰沒,骨乾人手被鎖拿,航線暴露,損失將是毀滅性的。
這無異於撕破所有偽裝,將暗地裡的較量徹底擺上台麵,逼使對方要麼動用所有朝中力量反撲,試圖迫使嘉靖皇帝召回陳恪;要麼徹底屈服,老老實實回歸市舶司框架內進行規規矩矩的納稅貿易。
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嘉靖皇帝對開海決心之堅定,對陳恪支持之力度,能否頂住對方瘋狂反撲帶來的巨大壓力。
陳恪深知,自此之後,再無轉圜餘地,非勝即敗。
第二步則是——和風引流四方,以文聚氣。
陳恪絕非僅知猛衝猛打的莽夫。
武力懾服,隻能治標,難以長久。
真正要讓上海港繁榮不息,稅收源源不斷,必須讓其自身產生強大的吸引力,成為萬商雲集、貨通四海的不夜之城。
目前彙聚於此的商賈,多來自蘇鬆嘉杭等周邊地域。
貿易若隻局限於內部循環,終有儘時。
必須將眼光放遠,吸引兩湖、兩廣、乃至雲貴、川陝的客商,將他們的貨物引進來,將海外的奇珍輸出去。
如何讓這些遠道而來的商賈,知曉上海港,信任上海港,並願意將生意乃至身家押注於此?
陳恪的思路,跳出了傳統的官樣文章和枯燥的招商告示。
他欲從人性之本——“娛樂”與“風雅”入手。
娛樂,自古便是聚攏人氣、傳播聲名的最佳媒介。尤其在這樣一個文娛相對匱乏的時代。
他在士林清流中,尤其是在心學門人中間,擁有極高的聲望。
錢德洪、王畿……這些浙中王門的領袖人物,早已數次來信,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幾分催促,盼他這位“師門俊彥”、“朝廷棟梁”能在仕途顯赫之餘,莫忘學問根本,早日接過心學衣缽,領袖士林,光大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