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會正酣,絲竹管弦之聲盈耳,台下歡呼喝彩如潮水般陣陣湧來。
陳恪雖身處後台陰影處,心神卻如繃緊的弓弦,統籌著全局細微之處。
正當他低聲向阿大交代一項關於煙火施放時辰的指令時,一個略顯突兀、帶著明顯宮闈閹人特有的尖細嗓音,在他身側響起:
“陳伯爺,萬安。”
陳恪心頭微凜,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麵白無須、身著低調綢緞袍服的中年太監,不知何時已悄然近前,正躬身行禮,臉上帶著一種恭敬卻不容拒絕的笑意。
“伯爺,我家貴人已在雅閣備下香茗,懇請伯爺與夫人移步一敘。”太監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囂。
陳恪是何等機敏之人,心下瞬間狐疑陡生。
這上海港內,有何等“貴人”能勞動這般氣度的內侍親自來請?
且偏偏在這萬眾矚目、他分身乏術之時?他下意識地側首,目光看向身旁的常樂。
這一看,卻讓他心中疑雲更濃。
隻見常樂竟微微彆過臉去,避開了他的視線,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袖口,那平日裡英氣颯爽的臉龐上,竟浮現出一絲極少見的、混合著緊張與些許心虛的神色。
她雖未發一言,但這番情狀,分明是知情!
電光石火間,陳恪心念電轉。
常樂絕不會害他,她此番異常舉動,意味著前來相邀的“貴人”身份定然極其尊貴特殊,甚至可能……超乎他的想象。
而常樂事先知情卻未透露,必有深意,或是得了嚴令。
若在平日,以他靖海伯之尊、盛會總督之忙,便是尋常王爺公侯相邀,他也大可借口推脫。
但此刻,結合常樂的反應和這太監不容置疑的態度,一個驚人的猜想已在他腦中成形。
他迅速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瞬間換上一副恰到好處的、帶著些許意外與恭敬的笑容,對那太監拱手道:“既是貴人相召,陳某豈敢怠慢。還請前頭引路。”
說罷,他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握了握常樂微涼的手,遞過一個“安心,有我”的眼神。
常樂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和支持,深吸一口氣,微微頷首,恢複了鎮定,與他並肩而行。
阿大見狀,立刻示意兩名最得力的家將悄無聲息地跟上,保持一段距離,以防萬一。
三人一前兩後,穿過喧鬨的會場邊緣,繞過燈火輝煌的主舞台,徑直走向那片被屏風紗幔重重圍起、戒備森嚴的最高等級觀禮台區域。
把守此處的並非尋常衙役或衛所兵,而是一群氣息沉凝、眼神銳利、動作乾練的勁裝漢子,雖未著甲,但其站姿氣勢,分明是百戰精銳。
那太監上前,與為首之人低語一句,對方微微頷首,側身讓開通路。
掀開最後一道厚重的錦緞帷幕,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處視野極佳、陳設極儘雅致奢華的寬敞看台,案幾上擺放著精致的茶具瓜果,檀香嫋嫋。
而首先映入陳恪眼簾的,竟是侍立在主位一側、臉上帶著熟悉笑容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
黃錦見到陳恪夫婦,微微躬身,臉上笑容更盛,卻並未出聲,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主位。
陳恪的心跳驟然加速,他順著黃錦的目光望去——隻見主位之上,一人身著玄色暗紋常服,未戴冠冕,隻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發,正悠然自得地品著香茗,目光饒有興致地俯瞰著下方盛大的表演。
那側臉,那氣度,不是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又能是誰?!
縱然陳恪心中已有猜測,此刻親眼證實,仍是感到一陣強烈的衝擊,他立刻撩袍欲行大禮。
嘉靖卻仿佛背後長眼一般,輕輕擺了擺手,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免了。此間非廟堂,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陳恪強壓心中波瀾,與常樂一同恭敬謝恩,在嘉靖下首的錦墩上小心翼翼坐下,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飛速思索著陛下突然駕臨的深意。
為何大明天子會悄然離開紫禁城,出現在這千裡之外的上海港喧囂盛會之中?
答案,藏在過去數月北京城那令人窒息的政治氛圍裡。
自陳恪在上海浦大刀闊斧推行開海以來,彈劾他的奏疏便如雪片般飛入通政司,堆滿了西苑精舍的禦案。
起初,嘉靖尚能冷眼旁觀,甚至樂見陳恪替他吸引火力。
但很快,火勢便超出了可控範圍。
那些背後站著沿海豪強、保守派官僚的言官禦史們,見彈劾陳恪效果不彰,竟將矛頭隱隱指向了更高處。
他們不再僅僅攻擊陳恪“與民爭利”、“敗壞海防”,而是開始含沙射影地抨擊“朝廷政令失當”、“聖聽被蔽”,甚至將東南近日一些天災人禍也牽強附會,歸咎於“開海惹怒海神”,暗諷皇帝失德。
更令人心煩的是,接連有官員上演“死諫”戲碼,披麻戴孝跪宮門,哭聲震天,引得京城輿論嘩然。
雖被東廠驅散,但那“忠臣泣血”、“君王昏聵”的悲情敘事,卻如同汙濁的黏液,粘滯在空氣裡,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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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是何等驕傲且精於算計之人?他深知,這已非單純針對陳恪,而是借題發揮,試圖用輿論和道德壓力逼他這位皇帝就範,迫使他收回成命,否定自己的決策。
這觸碰了他的逆鱗。
然而,若他繼續強硬鎮壓,固然能暫時壓服,卻難免坐實“暴戾拒諫”之名,這絕非明君所為。
若妥協退讓,則前功儘棄,開海大業夭折,他勵精圖治的中興之夢也將破碎。
就在這僵持之際,一個絕妙的“金蟬脫殼”之計,在嘉靖心中醞釀成熟。
他一道旨意,以“朕躬微恙,需靜養修玄”為由,宣布由裕王朱載坖暫代監國,日常政務由內閣會同司禮監處理,遇大事呈報裕王,再由裕王轉奏靜養的皇帝裁決。
同時,他暗中調整了權力平衡。
讓支持開海的高拱在兵部穩住陣腳,讓徐階的清流與殘餘嚴黨勢力在朝中繼續纏鬥;內廷則讓馮保與陳洪互相製衡;更密令陸炳的錦衣衛牢牢監控京城動向,確保大局不亂。
表麵看來,皇帝退居幕後,裕王走上前台。
然而,這“監國”實則是個空架子。
裕王性格仁弱,並無實權,真正的大事決斷權仍牢牢握在嘉靖手中,隻是傳遞鏈條變長了,且嘉靖隱匿了行蹤。
而嘉靖自己,則在一支精銳無比的便衣侍衛的嚴密護衛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京城,一路輕車簡從,南下直抵上海港。
他此行的目的,極其高明。
當反對派火力最旺時,皇帝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