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同這番話仿若平地驚雷,滿室皆是倒吸涼氣之聲。
林彥秋本就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下意識地蹙眉,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董仲達那張不怒自威的臉。
董仲達與方裕同交情匪淺乃京中公開的秘密,此刻方裕同這般站出來,林彥秋幾乎是篤定這背後少不了董仲達的授意。
祝文與劉青對視一眼,壓低了聲音輕咳兩聲,目光卻下意識避開了陳舒窈。
他們深知江南道的水有多深,多少南北商幫、世家大族在這片土地上僵持不下,方裕同這突兀的表態,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上丟下巨石,漣漪不知會蔓延到何處。
陳舒窈素手輕絞著衣角,她對方裕同的脾性再清楚不過。
往日裡方裕同行事溫吞,左右逢源,既不站隊北派,也不傾向南係。
早些年方裕同堂兄受滬上商幫提攜,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可眼下他這般公然表立場,莫不是真要投奔董仲達?
但這又實在不像方裕同的性子。
此時旁人插話隻會被視作偏袒,滿室沉寂間,眾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林彥秋。
隻見他喉結微微滾動,片刻後,仿佛將滿腔火氣都吞了回去,語氣淡得像冬日簷下的冰棱:“方大人,事情已到了這一步,還請您就此打住。您就幫我傳話,往後這路,我自己走便是。”
這一番話落,屋內凝滯的空氣似被挑破了的蠶繭,驟然鬆動開來。
此時正值三更過後,杏林彆院內脂粉氣消散,隻餘一縷嫋嫋的龍涎香。
方裕同望著窗外銀杏葉簌簌飄落,青石板上已積了薄薄一層。
他身著玄色團鶴暗紋襴衫,腰間玉帶鬆鬆束著,發冠銀絲垂落滿室清涼月色。
“罷罷罷!”
方裕同忽而仰首長笑,聲如洪鐘震得梁上塵灰簌簌而落。
“好!好!好!”又連讚三聲,複又朗聲道:“林公子好好調養,有事遣人來府上尋我!”
說罷衝身後書童頷首,那童子忙從袖中取出一方油紙包著的名帖,雙手遞給林彥秋。
滿室皆是倒抽冷氣之聲。
林彥秋玄色直裰上銀線繡的竹枝在燭影裡搖曳,那名帖沉甸甸似有千鈞。
陳舒窈藕色百迭裙擺掃過雕花木椅,指甲下意識地摩挲著琵琶骨。
她記得方裕同那張帖子,上書“翰林院庶吉士方裕同拜”的蠅頭小楷,堪稱一帖難求。
祝文與劉青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瞧出驚愕。
方裕同此番做派,實乃破天荒頭一回。
祝文早年曾見他拒收太醫院正的名帖,如今竟將私印名帖贈與區區一介主簿,這背後水有多深?
“既是這般......”
方裕同衝二人頷首,轉身跨過月洞門時,外頭廊下侍立的書童已備下棗紅駿馬。
馬蹄聲嘚嘚,驚起遊廊下棲息的幾隻宿鳥,撲棱棱振翅而去。
林彥秋望著那張名帖,青瓷茶盞裡碧螺春的熱氣嫋嫋升騰。
方裕同既已離去,祝文與劉青也同時告辭。
月光透過菱花窗灑在林彥秋半邊臉上,映出眉間那道淺淺的疤痕。
陳舒窈故作隨意地絞著衣帶,藕荷色的裙裾掃過地上一瓣零落的銀杏葉。
“有什麼想問的,儘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