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秋沉吟片刻，徐徐道來：“依本官愚見，欲將滄山縣梨子鑄成一方名品。如今離秋收尚有時日，本官可遣人赴京師請來膳食方家，撰文稱頌沙梨之珍饈妙用，再冠以‘天然佳果’之名，於市井勾欄中廣為傳揚。待日後，可將滄山縣沙梨之名打響，使其成為天下皆知的珍饈。”
說到此處，他稍作停頓，又道：“眼下，可先將梨子精心裝匣，本官再以書信托付友人，探尋銷售渠道。若實在困難，尚有軍中舊友可請托，暫解燃眉之急，不過此法終究非長久之計。”
簡子豪聽罷，驚愕之餘，滿心欽佩，脫口而出：“林大人若真能成此大事，滄山縣那漫山遍野的一萬五千頃梨園，可就有望啦！”
林彥秋聞此，心中一緊，脫口反問道：“怎會是一萬五千頃？先前不是說有五千頃麼？”
簡子豪輕挑劍眉朗聲道：“何人妄言千頃？分明萬五千餘畝，草堂卷宗可證。”
言罷他略一怔，複略帶窘色揖手道：“林大人所提千頃事，下官思忖已畢。想是此前江南道邸報采風時，縣裡迎候之際虛言搪塞，欲飾其咎，是以少報萬頃。”
欺君可恕瞞臣絕無寬貸！
此等荒誕事，於這世道竟屢見不鮮。
林彥秋再度陷入沉吟，軺車行於官道，雖仍顛簸，然較先前已大為不同。
抬眼望去，前方路麵已無那拳頭大卵石，儘是碎石子鋪就，覆以細沙黃土。
“簡主簿，此路往昔本就是土路麼？”林彥秋出言相詢。
“非也，往昔本是柏油官道，奈何歲久失修，坑窪難行。前兩年官府將舊路鏟平重鋪，奈何府庫空虛，這殘垣斷壁不知何日方能修繕竣工。”簡子豪語帶悵惘。
“暴殄天物！”
林彥秋隻覺胸中鬱結，似有千鈞重石壓頂。
滄山縣諸般弊政，即便他心存避世之念，然一路行來目睹百姓疾苦，又怎生還能夠做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一時間竟心亂如麻，難作決斷。
......
銅雀台驛館外，暮色漸濃，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馬車緩行在青石官道上，車輪碾過兩旁的雜草，發出沙沙的聲響。
肖花蘭輕撫著絹帕，眉間微蹙，手中那方羊脂玉鎮紙已摩挲了六回，林彥秋的書信卻仍無回音。
該死的鴻雁，不是說飛越昆侖山也能傳書麼？
兩輛烏篷馬車，一輛車輿，緩緩駛出城門官道，前排的掌事先生忽然回頭稟道：“肖大當家，前頭有官府的人來迎。”
李樹堂初見肖花蘭時，心中暗忖：此女當真風姿絕世。她身著雲錦廣袖襦裙，腰間墜著如意流蘇，舉手投足皆是大家閨秀的端儀。
張思介紹完畢，隨從們亮起琉璃燈，李樹堂與肖花蘭行過揖手禮，客套幾句便各上車轎，往府城而去。
考慮到永樂醫肆也會前來，張思請示後，安排和信錢莊的人暫住東郊的明德客棧。
客棧會客廳裡，肖花蘭與李樹堂相對而坐，茶盞輕碰間氣氛融洽。作為縣丞，李樹堂親自出麵，這份禮遇肖花蘭儘收眼底。
此番肖花蘭帶來的隨從甚多，有專司技工、匠作的，還有精於算籌的幕僚，正就桐城試驗田的入駐事宜進行最後磋商。
正談得興起，肖花蘭卻忽而發問：“李大人，怎不見林主簿？七日前他才遣人至金陵尋我，非逼著我早日定下落戶桐城之事，還說什麼要站好最後一班崗，故而我親自前來。”
李樹堂嘴角微微一勾，臉上仍堆著笑：“哦？林大人還說了什麼？”
肖花蘭淺淺一笑，那豔光晃得李樹堂心神微晃，隨即不緊不慢道：“能說什麼？無非是巧舌如簧，把那桐城試驗田說得比京城彆業還強，非得讓我帶資入駐。”
李樹堂聽罷朗聲大笑：“林大人做事向來妥帖，前些日子還請我寬限一旬，要把手頭事務交代清楚。不想竟尋到肖大當家了。”
肖花蘭順著話頭，微微皺眉：“聽聞林彥秋已不在屯田司任上？上回會麵怎不告知？我今日遣人飛鴿傳書，竟說信鴿被截，不得通達。”
李樹堂聽出些許蹊蹺，尤其是肖花蘭提及林彥秋時，那眼神竟軟得不像話，不由追問道：“肖大當家與林大人可是舊識？”
肖花蘭長歎一聲，輕撫著蟬翼紗鬢角的珍珠墜：“豈止是相識，當年與夫君乘車路過桐城，遭逢馬車翻覆，若非林彥秋路見不平，我這性命怕是早就不保了。”
“這林彥秋，多少回我欲贈厚禮以謝，皆被婉拒。此次田商會試，他倒是主動上門，說什麼為桐州開新局，為桑梓百姓謀福祉。”
“然商賈逐利，我怎會因舊情私誼便輕率落子？論報答，我早欲饋贈千兩黃金，教他此生長安無憂。昔年他在京師遊學時，我便有此意，卻被他再三推辭。後又盼他入我商號效力，仍是不允。我實是參不透，那桐城有何魔力？幾次詢問，他隻是含笑不語。”
李樹堂心下微震，肖花蘭的身家他早有所聞。
若論報恩，區區千金對這商界翹楚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可林彥秋竟能不為所動，這份定力實在駭人。
李樹堂暗暗思忖，林彥秋不過弱冠之年，竟能在巨資麵前心如止水，又何必談錢？
他突然覺得，自己當真小覷了這個年輕人。
不為彆的，單看林彥秋在離任屯田司前，還專程奔波促成肖花蘭來桐城談商，這份擔當已遠勝於言辭。
更難得的是，事成之後竟毫無半點邀功之意，這才是真正的品格高潔。
......
官道前方現一駕烏篷馬車，車旁候著數人。
簡子豪輕挑劍眉淺笑道：“是喻文博他們。”
隨著官道漸趨平闊，林彥秋真切地感受到，喻文博這位地方小吏，確是個務實肯乾的能員。
馬車停駐，林彥秋甫一下車，五步開外的喻文博早已闊步疾行而來。
老遠便扯開嗓門高呼：“恭迎林大人蒞臨田湖鄉察訪農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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