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馬把保溫杯往辦公桌上一墩,枸杞在褐色的水裡打了個旋。他望著玻璃幕牆外灰蒙蒙的天,沙塵總讓人想起老家內蒙古的戈壁。五十二歲的基層項目專員,這個頭銜像塊嚼了十年的口香糖,黏在簡曆上撕都撕不下來。
"馬哥,東城物流園的臨時工又鬨事了。"實習生小劉抱著文件夾蹭過來,"說好的日結變成周結,現在要集體撂挑子。"阿馬眼皮都沒抬,手指在鍵盤上敲出規律的哢嗒聲。他知道這批人是行政部阿瑤招來的,那姑娘總愛把"靈活用工"掛在嘴邊,仿佛給農民工套上互聯網黑話就能改變他們睡地下室的命運。
"讓阿瑤自己處理。"他端起保溫杯抿了一口,苦澀在舌尖蔓延,"她不是最擅長"生態共建"嗎?"茶水間突然爆發的笑聲驚得他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濺在虎口的老年斑上。
行政部的哈哈女士特有的破鑼嗓門穿透隔斷:"……皮特哥那套玩法早過時了,現在甲方都學精了,要的是全鏈路解決方案!"阿瑤的聲音清脆得像剛拆封的薯片包裝:"可咱們連勞務派遣資質都還沒捂熱乎呢,上個月那個跨境電商的單子,不就是因為……所以我才說皮特哥該挪挪窩了。"哈哈女士壓低嗓門,但每個字都像釘子般砸進阿馬耳膜,"他占著華東區總監的位置,底下人連創新業務都不敢碰。存量時代拚的是生態位,懂嗎?就像非洲草原上的角馬,老弱病殘不主動讓出草場,整個族群都得餓死。"
阿馬盯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exce表格,後腰突然傳來熟悉的刺痛。那是二十年前陪客戶踢球留下的舊傷,當時他還能在五星級酒店健身房對著落地窗擺pose,現在連彎腰撿筆都要扶著轉椅。"馬哥,物流園那邊……"小劉又探過頭。"讓阿瑤把用工協議第三條劃紅線標注,發群公告。"阿馬終於轉動轉椅,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辦公室。
新來的實習生都穿著統一的文化衫,胸口印著"人力資本優化師",這個頭銜讓他想起老家草原上禿鷲的羽毛。
茶水間的對話還在繼續。"可皮特哥是跟著老板打天下的元老啊。"阿瑤的語氣充滿二十歲特有的天真。"元老?"哈哈女士嗤笑,"當年老板在民房裡支桌子的時候,皮特哥還在國營職介所收介紹費呢。這行當從來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要是不體麵……"
阿馬突然想起上周部門聚餐。皮特哥喝高了,抓著他的手說:"阿馬啊,咱們這種有家有口的,跟年輕人不一樣。他們輸了可以重來,咱們輸不起啊。"當時包廂裡正在放歌,震得吊燈都在晃。
後腰的刺痛突然蔓延到脊椎,他摸出止痛藥乾咽下去。藥片卡在喉嚨裡,像吞了塊燒紅的炭。手機屏幕亮起,是女兒班主任發來的繳費通知,國際學校學費又漲了百分之七。
"馬哥!"小劉突然提高嗓門,"物流園的人把公司大門堵了!"阿馬抓起保溫杯衝出去時,聽見哈哈女士最後那句話穿透喧囂:"……存量時代,生態位就是命門。看看那些被算法淘汰的中介,哪個不是抱著舊黃曆不撒手?"
公司玻璃門上貼著的"誠信創新共贏"標語正在晃動,十幾個穿工裝的漢子像潮水般湧進來。阿馬把保溫杯往接待台上一放,枸杞水濺出來,在理石台麵上蜿蜒成紅色的溪流。"各位師傅,我是項目部阿馬。"他摸出皺巴巴的軟中華,煙盒在掌心被捏得劈啪作響,"咱們去會議室談,這裡……"他瞥了眼角落裡舉著手機的實習生,"影響不好。"
為首的壯漢接過煙,打火機竄起的火苗照亮他額頭的疤。阿馬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叼著煙跟包工頭談判,那時候他還能把"勞務派遣"說成"人才共享經濟"。
"馬哥!"阿瑤從人群裡擠出來,馬尾辮歪在一邊,"我已經聯係法務部……去倒茶。"阿馬頭也不回地打斷她,"要濃的,多放點菊花。"當最後那個農民工代表在調解書上按下手印時,夕陽正透過會議室百葉窗切割著阿馬的臉。
他數著對方遞來的皺巴巴的鈔票,突然想起皮特哥辦公室那盆發財樹——三個月前就枯死了,但沒人舍得扔。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老婆發來的微信:"爸的靶向藥該買了。"阿馬望著窗外長安街的車河,霓虹燈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像散落在草原上的星火。
他摸出保溫杯,枸杞已經泡得發白。存量時代的生態位爭奪戰裡,有人是角馬,有人是禿鷲,而他不過是棵老枸杞樹,把根須紮進職場的裂縫,在時代洪流中努力不讓自己成為那片被拍在沙灘上的浪花。茶水間又傳來笑聲,這次是哈哈女士在教實習生玩飛盤:"……要像獵豹一樣精準,像鬣狗一樣團結,記住,職場叢林裡沒有懷舊的空間……"
阿馬把調解書鎖進抽屜,藥瓶和枸杞杯並排而立。他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自己還會準時出現在工位,用二十年練就的太極推手,把現實推成圓潤的弧線。畢竟在這個生態位上,活著本身就是種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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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間的咖啡機嗡嗡作響,阿瑤盯著玻璃幕牆上自己的倒影,馬尾辮紮得比上周高了三厘米。"你說馬哥是不是快退了?"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哈哈女士正對著鏡子補口紅,聞言從粉餅盒上掀起眼皮:"退?他檔案上可寫著五十二,離內退還有三年呢。"口紅在唇角畫出精致的弧線,像把鋒利的鐮刀。
"可上周華東區總監的位子……"阿瑤轉身靠在料理台邊,手指無意識地攪著咖啡杯柄,"不是說好從咱們部門提拔嗎?結果空降了個95後。"
"噗。"哈哈女士對著小鏡子噴出定妝噴霧,"你新來的不知道,當年皮特哥被頂替的時候,馬哥就在現場。"她特意壓低聲音,儘管茶水間隻有她們兩人,"那時候老板還是個體戶,租著十平米的格子間,馬哥幫他辦下勞務派遣資質那天,兩人就蹲在馬路牙子上分過同一個煎餅。"阿瑤的勺子在咖啡裡攪出微型旋渦:"所以呢?"
"所以現在小年輕坐的旋轉椅,當年馬哥連輪子都摸過。"哈哈女士突然提高嗓門,驚得咖啡機都頓了頓,"知道什麼叫"前人田地後人收"嗎?馬哥當年頂替的,可是他表舅的位子。"玻璃幕牆突然映出阿馬佝僂的背影,他正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a4紙。阿瑤猛地噤聲,卻見哈哈女士反而笑出聲:"看見沒?這就是生態位,老家夥們總以為蹲在坑裡就占住了茅房,卻不知新陳代謝才是天道。"
阿馬抱著文件經過茶水間時,聽見裡麵傳來清脆的叩擊聲。阿瑤的高跟鞋尖正戳著地磚縫:"可馬哥這些年……"
"這些年?"哈哈女士打斷她,"知道為什麼老板總讓他處理農民工鬨事嗎?因為他最懂怎麼讓那幫泥腿子咽下頂替的苦果。"她突然把口紅拍在桌上,金屬管撞出清脆的響,"就像上個月物流園那單,老張頭被頂替了十年工齡,馬哥三句話就讓他簽了自願離職協議——"您兒子結婚要買房吧?",就這一句,老張頭連補償金都不敢多要。"
阿瑤倒吸冷氣,卻見阿馬推門而入。他腋下夾著磨破皮的公文包,保溫杯在桌角磕出沉悶的咚聲。"聊什麼呢?"他眯起眼,眼角的皺紋像被歲月犁出的溝壑。"聊……聊生態位。"
哈哈女士笑得花枝亂顫,"馬哥您就是活化石啊,見證過多少次頂替革命?"阿馬的手頓在半空,枸杞在杯中沉沉浮浮。他想起二十年前頂替表舅時,也在這層寫字樓,隻不過當時窗外還是片蘆葦蕩。
"小瑤啊。"他突然轉向阿瑤,"知道為什麼老板總讓我處理頂替糾紛嗎?"阿瑤搖頭,發梢掃過咖啡杯沿。"因為被頂替的人啊,"阿馬撫摸著保溫杯上的劃痕,"就像這杯底的茶垢,看著礙眼,可要是沒這層垢,杯子早被新茶燙裂了。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後腰撞在桌角,止痛藥瓶從兜裡滾落,在瓷磚上彈跳著滾向角落。哈哈女士眼疾手快撿起藥瓶,指甲在鋁箔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鹽酸曲馬多?馬哥您這身子骨……老毛病。"阿馬劈手奪回藥瓶,指尖微微發抖,"當年頂替表舅時,在工地上落下的腰傷。"
他突然咧嘴笑了,牙齦泛著不健康的紫紅,"那時候真年輕啊,覺得頂替是條捷徑,現在才明白……"茶水間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隻有咖啡機發出最後的滴答聲。阿瑤望著馬哥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儘頭,突然覺得他像株被雷劈過的老槐樹,明明枝椏都焦黑了,卻還在倔強地抽著新芽。
"知道為什麼馬哥總穿長袖襯衫嗎?"哈哈女士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是二十年前幫老板頂包時被討債的砍的。"她對著鏡子整理耳環,鑽石在耳垂上閃著冷光,"所以彆同情他,這行當裡,被頂替的和頂替彆人的,最後都成了頂替鏈上的環。"
阿瑤突然想起上周部門聚餐,馬哥喝多了說醉話:"當年頂替我表舅時,他跪在地上求我,說家裡八個孩子等著吃飯。現在想想……"他突然對著空氣舉杯,"表舅,您在地下要保佑您外甥孫子啊,指不定哪天,他也得被人頂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