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的清晨總是帶著潮濕的煙火氣,窄巷裡的早點攤冒著熱氣,法棍麵包夾著肉醬的香味混著咖啡的醇苦飄進窗戶。我揉了揉眼睛,從旅館的硬板床上爬起來,老張已經在樓下和老板比劃著買咖啡,老鄰居卻不見人影。
“老鄰居呢?”我端著黑咖啡問老張。
老張咧嘴一笑,壓低聲音:“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還劍湖邊轉轉——我看啊,八成是昨晚那個賣絲綢的越南女人勾了他的魂。”
我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什麼女人?”
原來昨晚我們在夜市閒逛時,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越南女人在老鄰居的攤前駐足良久。她穿一身素白奧黛,脖頸修長,眉眼溫婉,不像尋常商販,倒像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她看中了一枚老鄰居隨身帶著的清代銅錢,兩人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和越南話聊了許久。臨走時,那女人還塞給老鄰居一張紙條。
“可以啊!”我拍著老鄰居的空床板直樂,“這老樹真要開花了?”
正說著,門吱呀一聲推開,老鄰居拎著一袋法棍和兩盒酸奶進來,臉上罕見地帶著笑意。我和老張對視一眼,故意拖長聲調:“喲——這是去哪兒‘考察市場’了?”
老鄰居耳根一紅,把早餐往桌上一擱:“少胡說!人家陳女士是河內大學的講師,專門研究東亞錢幣的。”他從懷裡小心摸出那枚銅錢,上麵串了根紅繩,“她給編了個結,說能保平安。”
老張擠眉弄眼:“保平安?我看是保姻緣吧!”
玩笑歸玩笑,我們沒忘正事。陳女士聽說我們在尋寶,特意介紹了她表哥——在升龍城古玩市場開店的阮老板。
阮老板的店鋪藏在一條蛛網般的小巷儘頭,門口掛著褪色的燈籠。店裡堆滿銅器,最顯眼的是一尊半人高的銅佛,造型古樸,表麵覆著厚厚的包漿。老鄰居一進門就盯上了,手指輕輕撫過佛像衣褶:“這開臉……像是宋代的?”
阮老板驚訝地豎起大拇指:“先生好眼力!這尊佛像是紅河沉船裡打撈上來的,當年中國商船遇風暴沉沒,前幾年才被漁民發現。”
我心頭一跳。宋代佛像在國內幾乎絕跡,要是真品……老鄰居卻突然用肘碰了碰我——佛像底座有一道極細的焊接痕跡。
“可惜啊,”老鄰居歎氣,“這尊應該是明代仿宋的,您看這銅質發脆……”他故意把佛像輕輕一叩,聲音略顯空洞。
阮老板臉色變了變,最終報價從兩萬美元直降到三千。走出店門,老張急得直搓手:“咱為啥不拿下?就算明仿的也值錢啊!”
老鄰居掏出手機,調出一張陳女士發來的資料圖:“真品現藏河內博物館,這尊是二十年前的仿製品。不過——”他神秘地拍拍背包,“我花兩百美元買了這個。”
那是個巴掌大的銅淨瓶,瓶身刻著“大越國”銘文,竟是十世紀越南李朝的供器。老張目瞪口呆:“你什麼時候……”
“你們盯著大佛時,我在牆角廢料堆裡發現的。”老鄰居笑得像隻狐狸。
傍晚,陳女士邀我們去還劍湖畔的露天茶館。她換了一身淡紫色奧黛,發髻鬆鬆挽著,給老鄰居遞茶時,指尖微微發顫。我和老張識趣地借口買椰子糕溜開,留下他倆坐在鳳凰木下,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
夜市剛開張,我們正啃著香茅烤排骨,突然聽見熟悉的叫罵聲。前兩天在會安欺負男孩的混混頭子,正揪著一個賣漆器老漢的衣領:“老東西,交不起保護費就彆擺攤!”
老張把竹簽一摔就要衝過去,我連忙攔住:“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去找市場管理員!”誰知那混混瞥見我們,竟鬆開老漢,帶著兩個跟班大搖大擺走過來。
“中國佬,”他噴著酒氣,用生硬的中文說,“上次的錢,花完了。”
老張拳頭捏得咯咯響,老鄰居卻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身後,身旁還跟著兩個穿製片的越南警察——原來是陳女士見勢不妙,叫來了她在警局工作的學生。混混們頓時蔫了,灰溜溜鑽進人群。
賣漆器的老漢拉著我們千恩萬謝,非要送一套螺鈿漆盒。盒蓋上是精致的“西湖十景”圖案,老鄰居摩挲著漆麵突然說:“這是中國工匠的手藝……你看這雷峰塔的勾線。”
老漢點頭:“我祖父是跟著法國商船去杭州學的藝。”他壓低聲音,“幾位要是喜歡老物件,明天可以去峴港的漁村,最近有批沉船貨……”
次日清晨,陳女士竟出現在旅館大堂。她戴著寬簷草帽,背著小布包,說要給我們當翻譯。老鄰居走路都同手同腳了,過馬路時差點被摩托車撞到。
漁村比想象中破敗,老漢說的“沉船貨”其實是漁民從海底撈的零碎——鏽蝕的懷表、變形的銀勺、甚至還有德國馬克硬幣。我正在失望,忽然聽見陳女士輕呼一聲。她蹲在角落,從一堆海螺殼裡撿出個黑乎乎的東西。
那是個絞絲銀鐲子,被海水腐蝕得斑駁,但能看清內側刻著“永結同心”四個漢字。老鄰居掏出手帕蘸了檸檬汁輕輕擦拭,銀光漸漸顯露:“清代粵式工……應該是嫁妝。”
陳女士突然輕聲說:“在越南,老人們說海底的東西都有靈魂。”她抬頭看著老鄰居,“要不要……留下它?”
海風掠過椰林,老鄰居的喉結動了動。最終他買下鐲子,卻把它戴在了陳女士手腕上。我和老張憋笑憋得滿臉通紅,借口看漁船一溜煙跑了。
回河內的夜班車上,老張鼾聲如雷。陳女士靠著老鄰居肩膀睡著了,發絲垂在他襯衫第二顆紐扣的位置。我假裝玩手機,餘光看見老鄰居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車窗外,暴雨突然傾盆而下。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倒映著老鄰居凝視陳女士的側臉。他忽然用極低的聲音說:“小陸,我可能……要留在越南一陣子。”
我差點摔了手機:“你認真的?”
他低頭看著陳女士手腕上的銀鐲:“她前年丈夫病逝,一個人帶著女兒……那孩子喜歡中國古詩,我上周教她念《靜夜思》……”
雨聲淹沒了後半句話。但我知道,聚寶齋要少一個股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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