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夜宴終是散去了。
金鑾殿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隻餘下宮人躡足穿行的細碎聲響——他們捧著殘了酒液的玉杯、沾了油漬的金盤,裙裾掃過光可鑒人的金磚,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深宮夜半的靜謐。
廊外的月光正盛,像一捧碎了的霜雪,從雕花窗欞的纏枝蓮紋裡漏進來,在青石板鋪就的回廊上投下斑駁的暗影。
晚風穿堂而過,卷起殿角垂落的明黃色幔帳,忽明忽暗間,映得李秋水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
她並未隨宮人離去,酒意讓她眼底蒙了層薄霧,而方才宴間與蕭峰論及武學的餘韻,仍在心頭激蕩。
她抬眸望向不遠處負手而立的蕭峰,眼波流轉間,那抹平日裡深藏的銳利悄然斂去,隻剩一絲若有若無的挑戰,混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期待,輕聲開口:
“蕭陛下,長夜漫漫,方才宴間論及武學,哀家心有所感。”
她聲音不高,卻恰好能穿透夜的寂靜,“聽聞陛下武功已臻化境,不知可否移步哀家的練功靜室,你我切磋印證一番?”
尾音落時,她指尖輕輕劃過腰間玉佩,那姿態,倒不像是邀戰,更像是邀故人共赴一場私密的約。
蕭峰正有此意。
他轉過身,玄色錦袍上繡的金龍在月光下泛著暗啞的光。
他與天山童姥曾徹夜長談逍遙派武學,深知其如海般博大精深——童姥主修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霸道如驚雷裂地,詭異似鬼魅纏身;
可李秋水精通的“小無相功”,卻是另一番天地。
那功法不著形相,無跡可尋,最善模仿天下武學,甚至能以無相之力駕馭百家招式,內核與童姥的剛猛截然不同。
如今能與李秋水這等大宗師當麵論武,於他而言,本就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太後相邀,敢不從命。”
蕭峰頷首應允,聲線沉穩如鐘,眼底卻已掠過一絲見獵心喜的光。
兩人一前一後,踏著回廊的月影往深處走。
李秋水的寢宮偏殿後,藏著一間極為幽靜的密室——門上雕著繁複的雲紋,推開時竟無半分聲響。
室內並未點太多燭火,隻四角各燃著一盞銀燈,燭火搖曳間,將四壁懸掛的武功圖譜映得忽明忽暗:有的畫著盤膝打坐的經絡圖,朱砂點的穴位清晰可見;
有的繪著出拳踢腿的招式,衣袂翻飛的線條淩厲流暢。
地麵鋪著厚厚的羊毛軟墊,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不是宮中新調的熏香,而是李秋水身上特有的、混著雪蓮與檀香的味道,清冽中帶著幾分纏綿。
起初,兩人相對坐在軟墊上,中間隔了一張矮幾,幾上放著一壺未涼的清茶。
李秋水先開了口,指尖輕點矮幾上的茶杯,杯沿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無相者,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
她語氣舒緩,眼底卻閃著對武學的癡狂,“其力不著形跡,動念即至,可模擬少林七十二絕技,可化用丐幫降龍掌法,形似而神非,核心隻在一個‘馭’字——以無相之心,駕馭世間有相之招,方能萬法歸一。”
蕭峰凝神傾聽,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外壁。
待李秋水話音落,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降龍真氣特有的厚重:“太後所言極是。”
他頓了頓,抬眸時,眼底已凝起幾分深思,“然‘馭’之極高境界,或許並非模仿。”
他抬手,掌心虛虛一握,明明未運內力,卻讓周遭的空氣似有若無地顫了顫,“而是‘洞悉’。
洞悉對方力道的根源,看破招式的破綻,如此,便無招不可破,無勁不可禦。
就如這杯茶,”
他指尖輕點杯底,茶水竟順著他的力道,溫順地在杯中打了個轉,“剛猛亦可化為繞指柔,關鍵從不是招式,而是對‘力量’本質的掌控。”
兩人皆是當世頂尖的武學巨擘,你一言我一語,見解各有千秋,卻總能在某個精妙處相互印證。
李秋水說著“小無相功”如何模擬火焰刀的熾烈,蕭峰便接“降龍掌”如何以剛破柔;
蕭峰論及武道本源的“守中致和”,李秋水便補“淩波微步”的“動中求靜”。
越聊越是投機,燭火映著兩人的臉,時而因某個觀點而眉峰微挑,時而因某句點撥而雙目發亮——隻覺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自己未曾深思的武學盲區。
李秋水望著蕭峰,心中暗歎:此人非逍遙派傳人,卻對“力”的理解,竟比自己這浸淫數十年的傳人還要深邃;
蕭峰亦暗自佩服:李秋水將“無相”二字用得這般出神入化,當真不負“大宗師”之名。
說到酣暢處,李秋水忽然盈盈起身。
她身著的月白色宮裝垂落地麵,隨著她的動作,裙擺如流水般漾開,鬢邊的珍珠步搖叮當作響。
“紙上談兵終覺淺,”
她笑了,眼角眉梢都染著幾分慵懶的風情,“蕭陛下,不如手底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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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合我意!”
蕭峰也長身而起,玄色錦袍獵獵而動,他本就生得魁梧,此刻起身時,竟讓這不大的密室都顯得逼仄了幾分。
他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光,那是武者遇見對手時,獨有的見獵心喜。
兩人在密室中央站定,周身並無半分肅殺之氣,倒像是多年未見的同門師兄妹,要借著這夜半時光,好好演練一番招式。
李秋水先動了——她足尖輕輕點在羊毛軟墊上,那力道輕得仿佛一片雪花落在棉絮上,軟墊連一絲凹陷都未曾留下,身形卻忽的飄了起來,衣袂翻飛間,正是逍遙派獨步天下的絕頂輕功“淩波微步”。
隻見她身影飄忽如鬼魅,左腳尖點右腳跟,右腳尖又點左腳跟,步法變幻間,竟在搖曳的燭光下幻出三兩個淡白色的殘影,真假難辨。
月白色的宮裝裙擺隨著她的騰挪蕩開,像一朵盛開在暗夜中的白曇,每一次轉身,每一次掠步,都帶著說不儘的輕盈曼妙。
衣袂掃過空氣,將她身上那股混著雪蓮與檀香的香氣卷得四散開來,先是淡淡的一縷,漸漸便濃鬱起來,裹著燭火的暖味,直直撲向蕭峰麵門。
與此同時,她袖中玉手倏然探出——那手纖細白皙,指尖塗著淡紅的蔻丹,此刻屈指成拈花狀,拇指與食指輕輕相扣,其餘三指自然垂落,腕間輕輕一旋,指尖便凝出一縷極細的氣勁,帶著幾分佛門拈花一笑的輕柔,竟有七八分少林拈花指的神韻,慢悠悠地往蕭峰眉心點去。
可這輕柔不過一瞬,她手腕猛地一翻,掌心向內收聚,再推出時,一股熾烈的氣勁驟然散出,掌心周圍的空氣都似被燒得扭曲起來,連燭火的光都往那邊偏了偏,竟又有幾分鳩摩智火焰刀的霸道灼人——可若細看便知,這拈花指少了佛門的慈悲靜氣,火焰刀缺了吐蕃的剛猛凶戾,所有招式皆是以“小無相功”為骨,催發出的形似神非之招,可那氣勁的渾厚、招式的精妙,卻半分不弱於原版。
她存心要在蕭峰麵前賣弄這身逍遙派絕學,招式變幻得愈發迅疾:才用拈花指點向眉心,中途卻陡變“天山六陽掌”的綿密掌風,拍向蕭峰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