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自密室穹頂那方小小氣窗傾瀉而下,如銀練垂落,又似寒川漫流,靜靜淌過青石板地麵,將方才切磋時飛濺的碎石塵屑、激蕩的勁氣餘波,一點點撫平、浸潤,隻餘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真氣殘韻,與燭火劈啪的輕響交織。
兩盞青銅燭台立在石室兩側,燭芯跳躍,將昏黃的光火投在相對而坐的兩人身上。
蕭峰背脊挺直如孤峰勁鬆,玄色勁裝下擺仍沾著些許未乾的汗痕,卻已斂去了降龍掌法的剛猛霸道,隻餘沉穩如山的氣息。
對麵的李秋水則斜倚在軟墊上,月白輕紗覆體,裙擺上繡的銀絲雲紋在燭火下流轉,慵懶的姿態裡藏著大宗師的從容,隻是那雙慣帶魅惑的眸子,此刻映著燭火,竟也染了幾分與這密室相符的幽靜。
兩人氣息均已平複,但若細嗅,便能察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那是強者間惺惺相惜的默契,是巔峰武者對談時的鄭重,更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燭火光影裡悄悄浮動。
經過方才那一場酣暢淋漓的武學交流,降龍掌的剛猛與小無相功的變幻在石室中碰撞、消解,餘韻未散,兩人的話題便自然而然地,從招式拆解、內力精妙,轉向了更高深、更虛無,卻也是所有武道巔峰之人,窮儘一生都在叩問的終極追求——長生與超脫。
蕭峰垂眸沉吟片刻,指節分明的大手探入懷中,觸到那卷溫潤的獸皮手劄時,動作不自覺放輕。
他緩緩取出手劄,獸皮邊緣因年月久遠而泛著琥珀色的光澤,上麵用朱砂繪製的龍脈圖譜隱約可見。
他抬手遞向李秋水,聲音沉如古鐘,帶著幾分求教的鄭重:“太後精研逍遙派絕學,見識廣博,慕容龍城此卷龍脈延壽法,蕭峰愚鈍,未能參透其中關竅,不知太後對此法有何見解?”
李秋水玉指輕抬,接過手劄時,指尖不經意觸到獸皮,便覺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麵而來。
她展開手劄,原本慵懶搭在膝上的身子微微坐直,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眸子漸漸凝起,魅惑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凝重。
燭火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手劄上那些古老的字跡。
良久,她才緩緩放下手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嗤笑,輕哼一聲:“慕容龍城,一代奇才,到頭來,果然還是走的這等投機取巧、損人利己的邪路。
以龍脈國運為引,借萬裡江山之氣續命,看似一步登天,取了長生的捷徑,實則如同飲鴆止渴——龍脈衰則自身敗,國運竭則生機絕,隱患無窮不說,更要終生受製於外物,失了武道本心,這等法子,絕非長生正道。”
她抬眸時,眼中已沒了半分慵懶,取而代之的是屬於逍遙派大宗師的智慧光芒,如星子落眸,亮得驚人:“我逍遙派祖師,學究天人,窺破天地玄機,所求從來不是依附外物的苟活,而是自身神魂的超脫,是無拘無束、逍遙於天地之間的自在。
派中密藏的典籍裡,確有幾門涉及長生駐顏的法門。”
她說到此處,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繡紋,似在斟酌該不該說,終究還是輕歎一聲,緩緩道來:“譬如《北冥神功》,若能練至至高境界,便能海納百川,吸天地萬物之氣為己用,以無儘內力滋養肉身神魂,延緩衰老,駐顏益壽;
更有《長春功》殘篇,講究的是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步步為營,使體內生機如陽春草木,綿綿不絕,長青不敗。
隻是……”她頓了頓,語氣裡添了幾分悵然,“這些法門,要麼艱深晦澀,需耗儘百年心血方能入門,要麼早已殘缺不全,失了核心要訣,且最要緊的是,它們更重心境的逍遙無滯——心不逍遙,縱有千年壽元,亦是牢籠;
心若自在,哪怕隻活百年,亦是長生。
絕非慕容龍城那等,隻求肉身苟延殘喘的小道。”
蕭峰聽得極為專注,眉頭微蹙,又緩緩舒展,李秋水所言,恰如一把鑰匙,既印證了他對慕容龍城邪法的疑慮——借國運續命,終究是鏡花水月,更補充了他對“長生”二字的認知,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
他默默將自身對“力量本質”的理解——降龍真氣源於天地浩然,貴在純粹正大——與李秋水所述的“逍遙長生”理念相互印證,隻覺此前籠罩在心頭的迷霧,如被清風拂過,漸漸散開,許多之前晦澀難明的關節,此刻竟如撥雲見日般,豁然開朗。
“太後一席話,令蕭峰茅塞頓開。”蕭峰由衷頷首,語氣裡滿是敬佩,“慕容之法,強求外物,失了本心,確是小道,縱能求得長生,亦不得逍遙。
倒是逍遙派祖師,境界高遠,以心為舟,以道為楫,方能逍遙天地,這般胸襟,令人神往。”
兩人越談越是投機,從《北冥》《長春》談到祖師遺訓,從心境逍遙聊到武道極致,隻覺在這“長生大道”上,世人皆醉我獨醒,唯有彼此能懂對方所言,竟成了難得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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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水望著蕭峰剛毅的側臉,見他悟性如此之高,對武道的赤誠又那般純粹,心中積壓的愛意與欣賞,如春江潮水般,洶湧難抑。
“口說無憑,蕭陛下內力深厚,且剛正純粹,最能感應逍遙內力的精微。”李秋水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語氣裡帶著幾分刻意放緩的誘惑,“不如你我雙掌相抵,真氣互流,你親身感應一番,這逍遙內力中蘊含的綿長生肌之力,如何?”
蕭峰正想深入體會逍遙派內功的奧妙——尤其是那“以心禦氣”的法門,與降龍掌的“以力證道”究竟有何不同,聞言便不含糊,當即點頭應允:“固所願也。”
兩人各自調整坐姿,盤膝相對,掌心向上,緩緩靠近。
四掌相抵的瞬間,一股至陽至剛的真氣從蕭峰掌心湧出,如黃河奔湧,浩大純正,帶著降龍十八掌獨有的霸道與厚重;
而李秋水掌心則溢出一股至陰至柔的內力,如流水穿石,變幻無方,正是小無相功的精髓。
兩股真氣初遇時,還帶著幾分謹慎,小心翼翼地相互試探、感應——陽剛真氣觸到陰柔內力,便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圈圈漣漪;
陰柔內力纏上陽剛真氣,又似細流繞山,蜿蜒而行。
但很快,在兩人遠超常人的內力掌控下,這兩股性質迥異的真氣,竟漸漸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循環:陽剛之氣為骨,撐起陰柔之力的流轉;
陰柔之力為絡,滋養陽剛之氣的耗損,陰陽互濟,剛柔並生,在兩人掌心之間,織成一道若隱若現的氣膜,仿佛蘊含著天地間“陰陽相生”的玄妙至理。
在這深層次的內息交流中,兩人的精神也仿佛被這股真氣牽引著,悄然連接在了一起。
蕭峰閉上眼,能清晰地感受到李秋水內力中那如水般的柔韌——遇強則繞,遇弱則滲,又如霧般變幻,無跡可尋;
更能察覺到其中藏著一絲極細微的力量,如晨露凝於花瓣,試圖鎖住青春,延緩時光流逝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