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州城的黎明是灰的。
陳五蹲在東城缺口處,指尖摳進牆縫裡——草泥混著碎麥稈,鬆得能攥成團。昨夜他背阿月衝過這裡時,牆土簌簌往下掉,像被抽了筋骨的老人。現在天亮了,他才看清缺口足有四丈寬,牆根堆著半人高的碎磚,磚上還粘著凝固的血——是鐵柱帶著狼旗兵用身體堵的。
"陳將軍。"小栓子抱著塊新磚過來,臉上的凍傷裂了口,"窯匠說,要燒新磚得等開春,現在凍土挖不出泥。"
陳五接過磚,磚麵還留著窯火的餘溫。他想起鐵柱斷氣前說的話:"磚要燒透,牆要砌實。"可現在甜州的窯廠隻剩半窯磚,燒磚的柴草早被寒狼部的騎兵搶光了,連老棗樹的枯枝都被劈了當引火。
"去西城拆馬廄。"他把磚往牆縫裡塞,"馬廄的夯土能湊合用。"
"陳五。"阿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的腳腕裹著鹽布,走路一瘸一拐,懷裡抱著個布包——是鐵柱的狼旗。
陳五轉身,喉結動了動。阿月的左臉腫得老高,是昨夜右賢王的刀背抽的,可她眼裡的光沒滅,像塊淬了冰的鐵。
"清點過了。"她把布包遞給陳五,"狼旗兵剩八十二人,青壯百姓能拿家夥的一百零三,其中三十個是婦女。鹽倉丟了七袋鹽,糧庫剩半車棗餅,夠吃五天——五天後,甜州要喝西北風。"
陳五的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昨夜在巷子裡,有個老頭抓著他的衣角哭:"我家小孫子三天沒吃飯了,能給塊棗餅嗎?"他摸遍全身,隻摸出半塊凍硬的棗餅,那老頭接過去,掰成三瓣,自己啃最硬的邊角,把軟乎的塞給孫子。
"還有更糟的。"阿月從懷裡掏出張地圖,邊角沾著血,"鐵柱臨死前塞給我的。寒狼部的進攻路線圖,東城缺口、鹽倉位置、糧庫坐標,標得比咱們自己畫的還清楚。"
陳五的後頸炸開一片冷汗。他接過地圖,看見東城老槐樹底下畫了個圈——那是甜州秘密藏火藥的地洞,連狼旗兵都隻有五個人知道。
"內鬼。"他咬著牙說,"在咱們眼皮子底下。"
阿月點了點頭:"鐵柱說,前天夜裡他查崗,看見個穿青布衫的人往城牆外打信號——用的是甜盟商隊的"三長兩短"燈語。"
陳五的銀鐲子突然發燙。他想起冰穀裡那個被雪崩埋了的馬匪,羊皮紙上的字是用甜州的狼毫筆寫的;雪鬆林裡斥候的屍首,懷裡的密信蓋著甜州商會的火漆印。原來寒狼部的"眼睛",早鑽進了甜州的骨頭裡。
"查。"陳五把地圖塞進懷裡,"從商隊夥計查起,誰最近接過陌生的貨,誰總往城外跑——一個都彆漏。"
阿月剛要說話,西城方向傳來喊殺聲。陳五抄起鐵柱的刀衝過去,就見二十多個百姓正圍著個穿皮襖的男人,男人懷裡抱著個包袱,包袱裡掉出半塊狼頭銅扣。
"他要跑!"老茶商舉著棗餅砸過去,"包袱裡有寒狼部的銀葉子!"
陳五拽住男人的衣領。男人四十來歲,是甜州米行的賬房先生,平時見人就笑,現在臉白得像牆皮:"我...我就是想給閨女換塊藥...右賢王說,隻要我送情報,就給我五兩銀子..."
"情報?"陳五的刀抵住他喉嚨,"東城缺口的牆多厚?鹽倉的木門是單還是雙?"
賬房先生抖得像篩糠:"牆厚三尺,木門雙開!我...我就說了這些!"
人群裡爆發出罵聲。有個婦人衝上來,指甲摳進賬房先生的臉:"我兒子在城牆上被狼騎砍死了,你倒好,賣甜州換銀子!"
陳五鬆開手。賬房先生癱在地上,哭著往阿月腳邊爬:"阿月姑娘,我錯了!我就是鬼迷心竅...看在我爹給甜州送了二十年米的份上,饒了我吧!"
阿月蹲下來,摸出懷裡的魚符。魚符是甜州的鎮城之寶,刻著"甜州同心"四個字。她把魚符按在賬房先生額頭上,涼得他打了個寒顫:"甜州饒過誰?你爹送的米,喂過你,喂過我,喂過守城的兵——現在你拿甜州的米換刀子捅甜州的心?"
她站起來,對陳五說:"關到柴房,等打完仗,讓百姓公審。"
陳五押著人走了。阿月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聽見牆根傳來細響——是個小丫頭,蹲在碎磚堆裡撿東西。她走過去,見丫頭手裡攥著半塊陶片,陶片上印著甜盟的蠍子紋。
"哪撿的?"
"牆縫裡。"丫頭仰起臉,臉上沾著灰,"姐姐,這是甜盟的陶片嗎?我娘說,甜盟的人都是大英雄。"
阿月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想起七年前,甜盟剛成立時,她和陳五在城門口貼告示:"甜州是甜州人的甜州,一磚一瓦,一人一心。"現在磚碎了,心也裂了,可這丫頭還攥著陶片,當寶貝似的。
"是甜盟的。"她摸了摸丫頭的頭,"等打完仗,姐姐帶你去甜盟的窯廠,挑塊最漂亮的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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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笑了,跑著去喊小夥伴:"我找到甜盟的寶貝啦!"
阿月望著她的背影,攥緊了魚符。這時,陳五從柴房回來,手裡拿著張紙:"賬房的賬本,記著半年來收的"米錢"——全是寒狼部的銀葉子,一共十八筆。"
"十八筆。"阿月的聲音發顫,"十八個甜州人,在賣自己的家。"
陳五把賬本塞進火盆。火苗舔著紙頁,"甜州"兩個字先燒沒了,接著是"銀錢",最後隻剩團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