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是被駱駝的噴鼻聲驚醒的。
他的臉貼著粗毛氈毯,喉嚨乾得像塞了把燒紅的沙粒,右肩的傷處火辣辣地疼——那是被飛石砸中的地方,現在裹著帶血的麻布,滲出的血在沙地上洇成暗紅的星子。
"醒了?"
沙啞的嗓音混著濃重的胡語尾音。陳五掙紮著抬頭,看見個戴銀邊氈帽的男人蹲在他麵前,絡腮胡子上沾著沙粒,手裡端著個陶碗,碗裡飄著綠色的藥草香。
"喝。"男人把碗湊到他唇邊,"這是肉蓯蓉熬的湯,補氣血。"
陳五喝了一口,苦得皺眉,卻像甘霖澆進焦土。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躺在駱駝背的軟兜上,周圍是此起彼伏的駝鈴——二十多峰駱駝排成串,馱著染花布、銅壺和香料包,商隊的旗子在風沙裡翻卷,繡著金色的葡萄藤。
"胡商...阿史那部的?"他啞著嗓子問。
男人挑眉笑了:"好眼力,我是阿史那?鐵罕,這隊人是去安西賣絲綢的。你呢?漢商?"
陳五的記憶突然被扯回三日前——
遷徙的隊伍走到玉門關外,正沿著古商道往南。那日晌午,天突然暗了。陳五抬頭,見西北方騰起灰黃的雲,像頭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疼得人睜不開眼。
"沙暴!"毒刺的喊聲響得破了音,"快把駱駝圍成圈!用氈布裹孩子!"
陳五勒住鐵柱的老馬,伸手去拉阿月。風已經大得能掀翻獨輪車,阿月懷裡的甜南被吹得直哭,她的頭巾被卷上半空,露出沾著沙粒的臉:"陳五!老茶商的車翻了!"
陳五跳下馬,往老茶商那邊衝。沙粒打在身上像小石子,他眯著眼看見老人趴在地上,棗核袋散了,棗核滾得滿地都是。他撲過去護住老人,感覺有什麼重物砸在右肩——是倒塌的車架。
"陳將軍!"毒刺的聲音從風裡飄來,"隊...散了!往...東跑!"
陳五想喊"彆亂跑",可風灌進喉嚨,話被撕成碎片。他看見小丫頭攥著陶片往他這邊爬,被風卷得打了個滾;老匠頭的陶土車被掀翻,陶土混著沙粒漫天飛;阿月的紅棉襖在風沙裡忽隱忽現,像團快被吹滅的火。
"阿月!"他拚儘全力喊,可風吞了他的聲音。
再睜眼時,他躺在沙窩裡,右肩的骨頭像被碾碎了,嘴裡滿是沙。四周靜得可怕,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他摸了摸懷裡——甜燈還在,燈身裂了道縫,餘溫早沒了;銀鐲子也在,涼得刺骨。
阿月呢?甜南呢?毒刺?老茶商?
陳五掙紮著爬起來,眼前發黑。他往東邊走,深一腳淺一腳,沙埋到膝蓋,每走一步都像在抽乾最後一絲力氣。他數著自己的腳印:"一、二、三..."數到一百零八步時,眼前閃過駝隊的影子——阿史那?鐵罕的商隊。
"你倒在沙梁下,右肩骨裂,左腿有蛇咬的牙印。"鐵罕的聲音把他拽回現實,"我的醫工用草藥給你固定了肩骨,蛇毒也清了,再晚半個時辰...你現在該喂沙狐了。"
陳五摸了摸左腿,裹著的麻布上有暗褐色的血漬。他想起昏迷前的幻覺:有條花斑蛇從沙裡鑽出來,吐著信子,他揮刀去砍,卻被風卷得栽進沙窩。
"謝...謝。"他說。
鐵罕擺了擺手,從懷裡摸出塊烤饢:"吃,商隊要過鬼哭峽,今夜得趕到驛站。"
陳五啃著饢,望著商隊周圍。駱駝的駝峰上掛著銅鈴,每走一步都叮鈴作響;商隊的人裹著彩色頭巾,操著胡語說笑,有人用鐵釺串著羊肉在火上烤,香味混著沙粒鑽進鼻子。
"你們...見過一隊漢人?"他問,"有老人、孩子,還有個抱嬰兒的女人。"
鐵罕的笑淡了:"沙暴後,我派了人往東南西北找,隻找到你。這鬼地方,風卷著沙能把人埋到腰,孩子的鞋都能吹到百裡外。"
陳五的手攥緊了甜燈。燈身的裂縫裡卡著粒沙,像甜州的土,又像阿月的淚。他想起阿月說過:"甜州人是鹽醃的,散不了。"可現在,他連自己人在哪都不知道。
"鬼哭峽到了。"鐵罕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陳五抬頭,見兩座沙山夾著條窄穀,穀口立著塊破石碑,刻著"魂歸於此"四個模糊的字。風從穀裡灌出來,帶著哨音,像無數人在哭。
"峽裡沒水,沒草,風卷著沙能割破駱駝的眼睛。"鐵罕拍了拍駱駝的脖子,"跟著我,彆掉隊。"
商隊進了峽。陳五的駱駝走在中間,他攥著甜燈,感覺燈身的裂縫在發燙——是幻覺,還是...
"停!"鐵罕突然喊。
商隊的人立刻勒住駱駝。陳五順著鐵罕的目光看過去,峽壁的陰影裡有堆東西,裹著藍布,露出半截紅布帶。
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那是阿月的紅布帶,甜南的繈褓上係的。
陳五從駱駝上滾下來,跌跌撞撞跑過去。藍布下是個陶碗,碗裡盛著半塊凍硬的棗餅,餅上壓著半塊甜盟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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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他喊,聲音撞在峽壁上,蕩起回音,"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