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卸了官印後,駙馬府的日子反倒比從前更亮堂。拓跋清把西廂房改成書齋,推開窗就能望見庭中那株老梅,枝頭的新雪映著晨光,細碎得像撒了層糖霜。他盤腿坐在新編的竹席上,麵前攤著厚厚一遝桑皮紙,筆尖蘸飽墨汁時,恍惚又回到穿越前熬夜寫方案的日子。甜燈擱在硯台旁,金砂聚成“溯”字——他得趁記憶還未被大魏的風沙磨平,把前世那些碎片從腦海裡打撈出來。第一筆落下的是《天工開物》冶鐵篇,風箱的構造圖畫得歪扭,推拉杆的尺寸卻標得分毫不差,墨跡在“活塞式雙動風箱”旁暈開個小點,他突然想起甜市鐵匠阿魯渾——那鮮卑漢子總嫌牛革風箱費勁,若瞧見這圖,怕要拎著整隻烤羊來換。第二頁是《紀效新書》的鴛鴦陣,十二人小隊的站位用朱砂圈點,筆鋒掃過“狼筅”二字時,耳畔似響起塗中縣暴動那夜,李昭帶人持竹槍逼退護院的呼喝。紙頁翻動間,墨香混著窗外的梅香,漸漸壘成小山。寫著寫著忽覺不對,忙把“水泥配方”裡的“矽酸鹽”劃掉,改作“石灰混黏土再摻糯米汁”,末了又添個小注:河陰縣產黏土者色青,慎用。午後的日影斜過窗欞,陳五正默寫《論語?先進篇》,筆尖懸在“未知生,焉知死”上方遲遲未落。拓跋清端了碗羊奶羹進來,珊瑚簪子碰著碗沿叮當響:“歇會兒,眼瞧要鑽進紙裡去了。”他接過碗暖手,羊奶的熱氣嗬在紙上,把“有教無類”四個字暈得模糊。“清兒,”他指著那句批注,“若在甜市學館加開夜課,教佃戶認地契上的字……”話未說完,前院傳來李昭與人爭執的嗓音。“崔司徒容稟,駙馬爺吩咐了,這幾日閉門謝客——”“某是客?”崔浩的聲音像塊老檀木,沉而溫潤,“某是他丈人叔!”
陳五擱下碗就往外迎。崔浩已穿過月洞門,銀須上沾著雪沫,月白襴衫外罩了件玄狐裘,手裡拎的食盒滴著油漬,鮮香直往人鼻子裡鑽。“平城新開的炙鴨鋪子,”他舉了舉食盒,“掌櫃說是用果木烤的,甜中帶焦。”眼角餘光卻掃見西廂房裡滿桌散紙,腳步不由自主拐過去,“嗬!陳駙馬這是要著書?”陳五喉頭一哽,來不及遮擋,崔浩已抽走最上麵那頁。紙上畫著曲轅犁的分解圖,鐵犁鏵的傾角標著“入土省力三成”,老司徒的指尖在“活動犁評”四字上摩挲,眉頭漸漸鎖成川字:“此物……比直轅犁靈便?”“直轅犁轉彎費力,”陳五蘸墨在空白處補畫,“曲轅拐過來,牲口省勁,地頭也能多犁半壟。”崔浩突然伸手探向另一遝紙——那頁記著《齊民要術》的輪作法,朱筆在“豆科固氮”旁批了句“慎言神鬼”,可“麥豆輪種增三成收”的字樣到底被老司徒瞧了去。“麥收後種豆……”崔浩撚須沉吟,“《汜勝之書》隻說‘田欲歲易’,倒未提這般輪替。”
書案角落攤著本藍布冊子。崔浩信手翻開,迎麵撞見篇墨跡未乾的《陋室銘》,簡體字橫平豎直如刀削斧鑿,驚得他銀須微顫:“斯是陋室,”老司徒念得極慢,“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指尖懸在“草色入簾青”上久久不動,忽又急翻幾頁,撞見《嶽陽樓記》裡“先天下之憂而憂”,喉嚨裡滾出聲模糊的歎息。待看到《孫子兵法》殘篇上朱筆勾畫的“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竟連呼吸都屏住——半年前甜市夜戰,陳五正是帶人藏進地窖才躲過柔然騎兵的火箭。最底層的桑皮紙裹著細麻繩。崔浩解繩時手有些抖,展開竟是幅《禹貢地域圖》,江河脈絡用赭石勾勒,山脈走向以青黛暈染,各州特產蠅頭小楷標注其間:“揚州漆器”、“荊州犀角”、“雍州玉石”……老司徒突然抓起案頭裁紙刀,刀尖點在“淮水”二字上:“去年你奏請疏浚芍陂,原是根據這個?”不待回答又指向徐州方位,“此處標‘石炭’,可是能燃的黑石?”陳五剛點頭,崔浩已扯過算籌開始推演:“若依此圖重修漕運,從洛陽運糧到平城能省幾日?耗多少民夫?”
暮色爬上窗紙時,食盒裡的炙鴨早涼透了。崔浩仍攥著那疊水利筆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紙頁邊角被汗浸得微卷。“開渠設閘,分沙減淤……”他喃喃念著陳五的批注,突然抬眼,“這些道理,你從何處悟來?”書齋裡燭火一跳,將兩人影子投在滿牆書稿上,猶如置身墨色叢林。陳五望向庭中老梅,枝頭積雪正簌簌落下:“司徒可記得甜市屯田?那年春旱,王二牛帶人在沙地挖坎兒井——百姓為活命時,什麼法子都想得出。我不過把他們試過的對錯,記在紙上罷了。”崔浩緩緩起身,玄狐裘滑落肩頭也渾然不覺。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自己編的《五寅曆》,又翻開陳五稿本裡算日食的公式,枯瘦手指在“黃白交角”四字上來回描畫。“某編曆時訪遍司天台舊檔,”銀須在燭光裡輕顫,“不及你這一頁紙通透。”窗外傳來更鼓聲,老司徒忽將稿本緊貼胸口,像護著初生嬰兒:“這些紙……駙馬爺打算如何處置?”“不過閒時塗鴉。”陳五撥亮燈芯,甜燈的金砂流成“藏”字,“有些法子眼下用不得——比如這高爐煉鐵,一爐要燒三百斤炭,砍光甜市樹林也供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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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卻從袖中掏出個錦囊。解開係繩,倒出塊巴掌大的沉香木,表皮已摩挲得溫潤生光。“這是陛下賜的海南沉水香,”他將木塊按在《天工開物》冶鐵篇上,“某拿這個換你三頁紙——曲轅犁、輪作製、坎兒井圖。”見陳五搖頭,老司徒忽然長揖及地:“非為私藏!今歲河北大旱,若有此三法……”後頭的話被喘息截斷,燭光映著他額角細汗,竟似平添十年老態。恰在此時,李昭急步跨進門檻,甲葉帶著寒氣:“大人!羽林衛送來八百裡加急——慕容拔反了!”他從懷中掏出染血的軍報,“叛軍昨夜攻破薊城,屠了刺史府!”
崔浩猛地轉身,沉香木從掌心滾落:“慕容拔?他不是在範陽養病?”陳五展開軍報,血漬在“勾結高句麗”幾字上暈開:“去年他強占漢民田產,被崔司徒參了一本,看來是懷恨在心。”他指尖劃過軍報末尾的狼頭印,“這是柔然王庭的私印——慕容拔早與柔然餘孽勾結!”窗外陡然傳來馬蹄踏碎薄冰的脆響,羽林衛的喊聲刺破夜色:“陛下急召崔司徒入宮!”崔浩抓起玄狐裘,臨行前突然攥住陳五手腕:“這些紙,能活河北十萬饑民。”他目光掃過書案上的《禹貢圖》,聲音壓得極低,“若某三日內未歸,煩請駙馬將此圖……交給太子!”
二更鼓響時,李昭提著燈籠送客。崔浩懷抱油布裹緊的稿本,玄狐裘袖口還沾著幾點墨痕。行至府門忽又折返,從懷中摸出個扁玉盒:“險些忘了——這是陸修靜托某帶的丹藥,說能安神。”玉盒開啟時清香漫溢,朱砂丹丸旁躺著張字條:“道不同,亦可謀。”陳五捏著字條望向街角,崔浩的馬車已拐進夜色,車轍在雪地上碾出深痕,像在素絹上勾了筆狂草。拓跋清替他披上外袍時,陳五正盯著案頭沉香出神。金絲楠木盒裡還壓著張字箋,崔浩的飛白體力透紙背:“墨海藏真知,星火可燎原。”“這老狐狸,”陳五笑著將沉香擱在《禹貢圖》上,“連我借口砍樹的事都算準了。”甜燈突然灼燙掌心,金砂聚成的“傳”字裂作星芒,濺在滿桌稿紙間。他抽出一張新紙,將簡體字《三字經》重寫成楷書,筆鋒在“養不教,父之過”處頓了頓,朱筆圈出“教”字——明日該去甜市學館,看看甜南教的“均田識字班”,又多了幾個啃書本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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