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的馬蹄踏碎晨霜時,江州城的晨鐘正撞在斷牆上。
他勒住青驄馬,望著城門口歪倒的"大雲寺"石匾。匾上的金漆被刮得斑駁,"雲"字右下角缺了塊,像被誰咬掉的——那是昨夜百姓用鐵釺撬的,他親眼見王二嬸的兒子舉著釺子喊:"這匾壓了我家三代人!"
"大人,寺裡的銅佛裝車了。"周鐵策馬過來,鎧甲上沾著香灰,"三十口大缸的寺糧,正往城外的義倉運。"他指了指遠處,二十多個百姓扛著麻袋跑,麻袋口漏出的麥粒在地上滾,像撒了把金豆子。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魚符。符麵的雲紋被體溫焐得溫熱,像阿史那雲的手。他想起三個月前在大雲寺,主持智空禪師摸著鎏金佛像說"普度眾生",轉頭就把百姓的租子鎖進地窖;想起智空的徒弟用淬毒的刀捅老張,刀刃上還刻著"佛佑"二字。
"去後殿。"他說。
後殿的香案倒在地上,供著的觀音像被砸成兩半,斷臂上還粘著未燒完的黃紙。牆角堆著幾十本度牒,紙頁被撕得粉碎,混著僧鞋、袈裟、木魚。陳五蹲下身,撿起半張度牒——上麵寫著"釋無戒,俗名李狗剩,魏郡人,年十五",墨跡未乾,背麵還畫著隻歪歪扭扭的狗。
"這小和尚昨兒還在翻牆跑。"周鐵踢了踢腳邊的僧鞋,"被護院抓回來,跪在佛前打戒尺。我到的時候,他正用頭撞香爐,喊"我要種糧養娘"。"
陳五的喉嚨發緊。他想起阿鶯三歲時撞桌角,也是這樣哭著喊"阿爹揉揉"。他摸出懷裡的蜜餞——是阿月今早塞的,說"路上潤嗓子",蜜餞的糖霜粘在指腹,甜得發膩。
"大人!前院有人攔著!"
陳五衝出去,看見二十多個僧人跪在大雄寶殿的廢墟前。為首的是個白眉老僧,袈裟上沾著泥,手裡舉著半塊木魚:"陳大人,佛說眾生平等,你拆寺毀像,不怕下地獄麼?"
"平等?"陳五冷笑,"你寺裡的米夠百姓吃三年,你徒弟的袈裟是蜀錦的,你卻讓青禾村的娃娃啃樹皮。這平等,是佛說的?"他指向老僧背後的年輕僧人,"他臉上的疤,是你用戒尺打的吧?他娘病了,求你施半鬥米,你說"佛前不能動葷"。這平等,是佛說的?"
老僧的臉白了。他身後的年輕僧人突然站起來,扯下袈裟扔在地上:"師父,我不做和尚了!我要回家種地,給我娘抓藥!"他跪在陳五麵前,"大人,能給我塊田麼?我有力氣!"
陳五蹲下來,把蜜餞遞給他:"拿著,甜的。田契在周鐵那兒,你跟他去領。"年輕僧人接過蜜餞,眼淚砸在糖霜上,把蜜餞泡成了透明的。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陳五抬頭,看見三十多個持棍的僧人從偏殿衝出來,為首的是智空的大徒弟圓覺——他在慈雲寺的血案卷宗裡見過,左手少了根小指,是陳五的刀砍的。
"殺了陳五!替師父報仇!"圓覺吼道,木棍上沾著雞血,"佛會保佑我們!"
陳五的後頸泛起涼意。他摸出魚符,符麵的雲紋突然發亮,像團小太陽。周鐵的刀已經出鞘,護衛們圍成半圓,樸刀在晨霧裡泛著冷光。百姓們抄起鐵鍬、鋤頭,喊著"打禿驢"衝上來,王二嬸的鋤頭砸在圓覺腿上,他慘叫著摔倒。
戰鬥隻持續了半柱香。圓覺的木棍砸在陳五的魚符上,迸出火星;年輕僧人們的棍子被百姓奪下,砸在斷牆上;白眉老僧的木魚被周鐵砍成兩半,木渣濺在他臉上。最後,圓覺被按在地上,左手的斷指滲著血,和陳五的斷指一樣,歪歪扭扭。
"你輸了。"陳五說。
圓覺突然笑了,笑得像夜梟:"陳五,你以為拆了寺就贏了?北邊的法藏寺,西邊的普濟寺,還有平城的永寧寺,都藏著刀槍!等柔然人打過來,他們會用你的血祭佛!"
陳五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太武帝的密信,說"寺僧私通柔然,藏甲十萬";想起阿史那雲的警告,說"佛塔下的地窖,比平城的糧倉還深"。他摸出懷裡的滅佛詔,詔書的邊角被血浸透,"誅三族"三個字刺得他眼睛疼。
"押去平城。"他對周鐵說,"讓陛下親自審。"
離開江州時,陳五回頭望了眼。大雲寺的廢墟上升起炊煙——是百姓在拆木料蓋房,王二嬸的小孫女舉著塊佛像的金漆片跑,喊著"阿婆,金片片!";年輕僧人扛著犁耙往村外走,蜜餞還在他手裡,糖霜被太陽曬化了,滴在泥土裡。
"大人,前麵是法藏寺。"周鐵說,"縣尉說,寺裡的主持帶著僧眾自焚了。"
陳五的馬韁繩猛地一緊。他踢馬加速,看見法藏寺的山門前堆著柴堆,焦黑的屍體蜷縮著,像團團黑炭。主持的袈裟還剩半片,繡著的蓮花被燒得隻剩個花托;小沙彌的銅磬滾在路邊,磬麵上的"法藏"二字被燒得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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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寧為佛死,不做俗民"。"縣尉遞過張燒焦的紙,"這是遺書,說要去西方極樂世界。"
陳五接過紙,紙灰簌簌掉在他手背上,燙得生疼。他想起智空禪師說"極樂世界有七寶池",可青禾村的娃娃連口乾淨水都喝不上;想起圓覺說"佛會保佑",可法藏寺的僧眾被燒得隻剩骨頭,佛卻連片瓦都沒掉下來救他們。
"收屍。"他說,"埋在義莊,立塊碑,寫"魏民某某之墓"。"
縣尉愣了:"大人,他們是僧人..."
"僧人也是百姓的兒子。"陳五摸了摸魚符,符麵的光暗了些,"他們爹媽生他們時,可沒說"這是佛的兒子"。"
傍晚時分,陳五到了普濟寺。寺門大開,二十多個僧人跪在台階上,麵前擺著度牒、袈裟、農具。為首的是個年輕和尚,左耳垂著顆紅痣,像滴血。
"大人,我們還俗。"他說,"寺裡的田契、糧冊都在這兒,護院的刀槍也交了。"他指了指身後的老和尚,"這是我師父,他說"佛在心裡,不在廟裡"。"
陳五下馬,蹲在年輕和尚麵前。他看見和尚的手,指甲縫裡沾著泥——是剛從田裡回來的。"為什麼?"他問。
"我娘病了,"年輕和尚說,"我求師父施米,師父說"佛前不能動葷"。可陳大人在青禾村開了義倉,我娘喝上了粥。我去義倉幫忙,看見百姓給大人立長生牌,說"陳五是活菩薩"。"他笑了,"我想,菩薩應該在田裡,在灶前,在百姓的碗裡。"
陳五的眼淚掉在地上,砸濕了一片霜。他摸出蜜餞,遞給年輕和尚:"甜的,拿給你娘吃。"和尚接過蜜餞,塞進懷裡,說:"我娘說,甜的要留給救命恩人。"
普濟寺的鐘聲響了。陳五抬頭,看見和尚們在拆佛像,銅佛的碎塊被裝進馬車,運去鑄錢;袈裟被剪成布片,分給沒衣服的孩子;經卷被捆成摞,送到村學當課本。陽光照在碎銅片上,閃著金光,像撒了滿地的星星。
"大人,該走了。"周鐵說,"平城來旨,讓您去永寧寺監拆。"
陳五上馬時,看見年輕和尚在教老和尚扶犁。老和尚的袈裟被風吹起,露出裡麵的粗布短打,像片褪了色的雲。他摸了摸魚符,符麵的雲紋又亮了,暖得他胸口發疼。
"走吧。"他說,"去永寧寺。"
馬蹄聲踏碎夕陽時,陳五想起太武帝的話:"朕要讓天下人知道,魏國的佛,得聽百姓的。"他想起老張的墳,想起小李的斷手,想起王二嬸的米餅,想起阿鶯的糖人。他知道,這一路的血沒白流,這符的光沒白亮,他陳五,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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