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的青驄馬踏過田埂時,稻穗正掃著他的靴麵。
九月的陽光像化開的蜜,曬得新翻的泥土泛著油光。他翻身下馬,蹲在田壟邊,指尖掠過沉甸甸的稻穗——顆粒飽滿,壓得莖稈彎成月牙。田埂上的老農拄著鋤頭笑,臉上的皺紋裡嵌著泥星子:“陳大人,您看這穗子,比去年還沉!”
“王阿公,”陳五摘了粒稻子放在掌心,“去年畝產三石,今年能有四石?”
“四石五!”老農拍著大腿,“您教的浸種法、輪作術,比菩薩顯靈還管用!”他指了指遠處的曬穀場,十幾個娃娃追著麻雀跑,懷裡抱著新收的稻穗,“您瞧那小栓子,去年還瘦得像根蘆柴棒,現在能扛半袋米了!”
陳五望著小栓子泛紅的臉蛋,想起三年前在青禾村——那孩子蹲在牆根啃樹皮,肚皮鼓得像吹脹的羊皮袋。他摸了摸腰間的青銅符,符麵的雲紋被體溫焐得溫熱,像阿史那雲的手。“阿公,”他說,“今年的公糧留足了?”
“留足了!”老農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抖開是疊田契,“您看,寺裡退的三十頃地,我們分了二十頃,留十頃做義田。義倉的米夠全村吃半年,連去年澇災都沒動!”他突然壓低聲音,“前日裡有個遊方僧在村口轉悠,被我家小子拿掃帚趕跑了。現在誰還信那勞什子佛?我家灶王爺的畫像都換了——畫的是您和陛下!”
陳五的眼眶熱了。他想起滅佛詔頒布那日,太武帝在顯德殿摔碎的茶盞;想起智空禪師的鎏金佛像被熔成銅錢時,濺起的銅水像血;想起老張的墳頭,今年春天冒出了兩株野菊。他站起身,青驄馬打了個響鼻,頸上的銅鈴叮當作響,驚得曬穀場的娃娃們歡呼著跑過來。
“陳大人!陳大人!”小栓子舉著稻穗撲過來,“我阿娘說,等收完稻子,要給您做糖糕!”
陳五彎腰抱起他,稻穗的清香混著孩子身上的奶味鑽進鼻腔。“糖糕要留著給你吃,”他說,“你吃胖了,阿娘才高興。”小栓子的手突然摸到他左腕的刀疤,那是圓覺的木棍砸的,“疼麼?”
“不疼。”陳五摸了摸孩子的頭,“這疤是甜的。”
日頭偏西時,陳五回到縣衙。後堂的案上堆著二十七個郡縣的田冊,封皮上的朱砂印泥還沒乾透。他解下外袍,露出左臂纏著的粗布——舊傷雖好了,每逢陰雨天還會抽痛。小李端著茶進來,右手的斷指已經結了痂,端茶時手腕微微發顫:“大人,這是王二嬸送的新茶,說比去年的香。”
“擱這兒。”陳五翻開第一本田冊,“江州的寺田退了九千頃,均給了一萬三千戶;冀州的普濟寺拆了,木料蓋了八所村學……”他的手指停在“代郡”那頁,“代郡的法藏寺?不是說全拆了麼?”
“回大人,”小李湊過來,“法藏寺的主持圓寂前留了份遺囑,說要把剩下的二十頃地捐作義田。縣尉說,那老和尚臨終前念了首詩,什麼‘佛在田間,不在廟堂’。”
陳五笑了。他想起法藏寺自焚那日,焦黑的屍體旁滾著個銅磬;想起普濟寺的年輕和尚還俗後,教老和尚扶犁的模樣。他摸出支狼毫筆,在“代郡”頁邊批了行小字:“義田立碑,刻‘魏民同耕’。”
“大人,”小李欲言又止,“昨夜巡城時,在西市逮了個形跡可疑的人。他懷裡揣著張崔府的舊帖,還罵您是‘滅佛的屠夫’。”
陳五的筆頓了頓。他想起崔浩被誅三族那日,太武帝的詔書在顯德殿飄得像雪;想起圓覺在刑場喊“陳五,你會遭報應”,血沫濺在他的官服上。“放了吧,”他說,“他罵我,總比拿刀子捅百姓強。”
“可……”
“去把今年的《均田成效疏》謄抄一遍,”陳五打斷他,“明早我要帶著上平城。”
小李退下後,陳五獨自坐在案前。燭火映著田冊上的數字,像跳動的星子。他想起三年前在顯德殿,自己渾身是血地跪著,太武帝的手在發抖;想起阿史那雲的符救他時,迸出的火星;想起阿鶯舉著糖人說“阿爹種的田,能讓全天下的娃娃都吃上糖”。
“老張,”他輕聲說,“今年的稻子,比你在時還壯。”
平城的城牆是在卯時末看見的。陳五勒住馬,望著城樓上的玄鳥旗——旗麵洗得發白,卻比從前更招展。周鐵策馬過來,鎧甲上的魚鱗紋被晨露打濕,“大人,陛下在顯德殿等您。”
顯德殿的門檻還是那麼高。陳五跪在丹墀下,望著禦座上的太武帝——皇帝的鬢角全白了,龍袍下的脊背卻挺得筆直。案上堆著他的《均田成效疏》,“五十年無饑饉”六個字被朱筆圈了又圈。
“陳五,”太武帝的聲音像陳年的酒,“你說大魏的糧食,五十年內不會出問題?”
“陛下,”陳五抬起頭,“寺田退了三十六萬頃,均給了八十二萬戶;新開荒田十七萬頃,其中五頃以上的良田占三成。今年的秋糧,比太延元年多收了兩成五。義倉的存糧,夠全國百姓吃三年。”他摸出懷裡的田冊,“這是各地的糧冊,每筆數字都蓋著縣尉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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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武帝接過田冊,指尖撫過“青禾村”的記錄。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在一起:“朕記得太延三年,洛陽的米價漲到一石十貫,百姓啃樹皮的聲音,朕在顯德殿都聽得見。現在呢?西市的米價跌到一石兩貫,連酒肆的夥計都能吃上白米飯。”
陳五想起三年前在青禾村,王二嬸的孫子蹲在牆根啃樹皮;想起去年冬天,平城的雪下了三尺,義倉開倉放糧時,百姓排的隊繞了半座城。“陛下,”他說,“均田不是分地,是分希望。百姓有了地,就有了盼頭;有了盼頭,就肯把日子過瓷實。”
太武帝站起來,龍袍掃過滿地的奏疏。他走到陳五麵前,伸手要扶,又縮回來——陳五的官服上還沾著稻穗的碎屑,像撒了把金豆子。“朕要給你記首功,”他說,“封你為鎮北大將軍,兼領司農卿。”
陳五的心跳得厲害。他想起漠北追剿馬賊時,太武帝拍著他的肩說“你是朕的刀”;想起顯德殿裡,皇帝的手按在他斷指的傷口上,說“你的命,比朕的玉印金貴”。“陛下,”他說,“臣不要封賞,隻要……”
“隻要什麼?”
“隻要再過十年,”陳五望著殿外的天空,“能看見大魏的娃娃們,都不記得餓肚子是什麼滋味。”
太武帝的眼眶紅了。他轉身走向龍案,抓起狼毫筆,在《均田成效疏》上批了行大字:“陳五之功,在社稷,在千秋。”墨汁滴在“五十年”三個字上,暈開團黑紅,像朵開在紙頁上的花。
“陳五,”太武帝說,“明日朕要去籍田,親自扶犁。你陪朕去。”
陳五退出顯德殿時,天已經大亮。他站在丹墀上,望著宮牆外的市集——挑擔的、賣糖的、耍雜的,人聲像漲潮的河。小栓子那樣的娃娃們跑過,手裡舉著糖人,笑聲撞在宮牆上,又彈回來,撞得人心發顫。
“大人,”周鐵遞過馬韁,“回府麼?”
“不,”陳五翻身上馬,“去西市。”
西市的糖攤前圍了群孩子。陳五下了馬,摸出兩文錢,買了個糖駱駝——糖絲拉得細,駱駝的眼睫毛都看得清。他捏著糖駱駝往回走,路過街角的茶棚時,聽見兩個老頭在嘮嗑:
“聽說陳大人又要去北邊巡田?”
“可不是!前兒個還見他在城外教老農育秧苗呢!”
“這官兒,和彆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彆的官兒騎高頭大馬,他騎青驄馬;彆的官兒穿綢緞,他穿粗布;彆的官兒見了百姓繞道走,他蹲在田埂上和人說話,褲腳沾著泥都不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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