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站在太極殿外的漢白玉階上,望著簷角垂落的冰棱。冰棱尖兒掛著的雪粒,像極了長江邊那士兵嘴角的血——七日前退軍時,那小卒攥著他的銀鐲喊"甜",最後一口氣嗬在鐲上,把"胡漢同守"四個字焐得發燙。
"陳大人,"內官的拂塵掃過他的靴尖,"陛下宣您上殿。"
陳五拾級而上,靴底的冰碴子刮得石階"吱呀"響。太極殿的銅門開著,殿內的龍涎香混著藥味撲麵而來——他聞得出來,是劉醫正用來熏屋子的蒼術,混著點苦杏仁的腥。
太武帝拓跋燾坐在龍椅上,玄色袞服繡著十二章紋,冕旒下的眉眼卻比往日淡了幾分。陳五跪在丹墀前,聽見自己的鎧甲磕在地上,"當啷"一聲,驚得殿角的鸚鵡撲棱著翅膀喊:"勝了!勝了!"
"陳卿,"拓跋燾的聲音像浸了水的絲帛,"此次南征,你破項城、降劉康祖,護得十萬百姓歸鄉。朕要封你為"鎮南大將軍",食邑三千戶,賜金縷甲、玉具劍。"
丹墀下的群臣哄然。陳五抬眼,看見長孫真站在左班首位,玄甲未卸,刀疤在燭火下泛著青——這是他慣常的模樣,打完仗總愛穿著鎧甲見君,說是"鎧甲比官服踏實"。
"謝陛下。"陳五叩首,額頭抵著冰涼的石板。
玉具劍的鞘壓在掌心時,他摸到劍格上的雲紋——和三年前太武帝賜的短刀紋路一樣。那時他在鬼哭峽救了皇帝,短刀刀柄刻著"守",如今這劍,該是"守"的續章。
"陳卿,"拓跋燾突然說,"你腕上的銀鐲,倒比金縷甲襯你。"
殿內的議論聲戛然而止。陳五摸了摸護腕,銀鐲被體溫焐得溫熱:"回陛下,這是當年甜市百姓湊銀打的,說"胡漢同守"要刻在骨頭上。"
拓跋燾笑了,冕旒後的眼睛亮了些:"好個"刻在骨頭上"。退下吧,明日隨朕去太學,給學子們講講"守民"。"
陳五退到殿外時,雪下得更密了。他望著宮牆根下的老柳樹,看見兩個小宦官抬著個裹草席的人往偏門走——草席角兒露出半截青布衫,是禦膳房的雜役。
"張公公,"他攔住為首的宦官,"這是?"
張公公的臉白得像雪:"回大人,小王昨日還在灶房燒火,今兒個就...就咳血了。劉醫正說是"江毒",沾不得。"
陳五的後頸冒起寒意。他想起退軍路上,長江邊那二十七個用草席裹著的士兵,想起劉醫正說的"這病會跟著馬蹄走"。他摸出懷裡的麥餅,餅麵結了層薄冰,甜得發澀。
"去太醫院,"他對周鐵說,"把劉醫正請來。"
周鐵的陌刀扛在肩上,刀鞘沾著雪:"大人,您剛受封,該回府歇著。"
"歇什麼?"陳五扯了扯官服,"這官服穿在身上,比鎧甲沉十倍。"
太醫院的偏殿飄著藥氣。劉醫正正往藥罐裡加麻黃,看見陳五,藥杵"當"地掉在石臼裡:"大人,您怎麼來了?"
"江毒的事,"陳五說,"說清楚。"
劉醫正擦了擦手,指節泛著青:"這病從長江邊傳來的,症狀是發熱、咳血、身上起紫斑。臣在軍中見了三百多例,十死其七。更要命的是..."他壓低聲音,"昨天禦膳房的小王,是平城第一個染病的百姓。"
陳五的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退軍時,士兵們把搶來的糧袋還回百姓家,想起那些接糧的老人抹著淚說"大魏的兵,到底是好人"。可現在,他們拿命換的"好",要被一場病衝散了?
"需要什麼?"他問。
劉醫正的眼睛亮了:"藥材!麻黃、桂枝、乾薑,平城藥鋪早被搶空了。還有...隔離。把染病的人集中到城外,彆讓他們和常人混著。"
陳五摸出腰間的玉具劍:"拿這劍去藥市,說陳五要的藥,記在鎮南大將軍府的賬上。"
劉醫正接過劍,劍鞘上的雲紋在燭火下閃著光:"大人,這劍是禦賜的..."
"救人要緊。"陳五說。
出太醫院時,雪停了。陳五望著平城的街道,看見幾個婦人抱著藥包跑,聽見街角的醫館傳來哭聲。他想起甜市的醫館,甜南總愛蹲在門口數藥罐,說"罐子多,病就少"。
"大人!"李昭的騎射服沾著泥,從巷口跑過來,"西市的糧行著火了!百姓說糧裡有"瘟神",要燒了避災!"
陳五趕到西市時,糧行的茅草頂正"劈啪"作響。幾個百姓舉著木棍砸門,喊著:"燒了!燒了就沒病了!"他衝過去,拽住個舉火把的漢子:"糧燒了,你們吃什麼?"
漢子回頭,臉上全是汗:"大人,咱不怕餓,怕的是咳血!前街王屠戶家的小子,昨兒還活蹦亂跳,今兒個就...就..."他說不下去,火把掉在地上。
陳五彎腰撿起火把,火苗舔著他的指尖,疼得他皺眉:"我是鎮南大將軍陳五。這糧行的糧,是從南方運回來的軍糧,沒染病。你們要是信我,跟我去太醫院,劉醫正給你們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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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靜了。有個老婦擠過來,攥著他的官服下擺:"大人,您腕上的鐲子,和我家那口子在甜市買的一樣。"
陳五摸了摸銀鐲:"大娘,甜市的百姓托我帶話,說"胡漢同守",病也得一起扛。"
老婦的眼淚掉在他的官服上,暈開個濕印:"咱信大人。"
人群散了。陳五望著糧行的斷梁,想起太武帝在太極殿說的"朕要的是天下"。天下是什麼?是甜市的麥餅,是西市的糧行,是老婦腕上的銀鐲,是所有在雪地裡互相攙扶的人。
"周鐵,"他說,"把軍糧分一半給西市的百姓,按戶發。"
周鐵的刀疤動了動:"大人,這是禦賜的軍糧..."
"禦賜的軍糧,不就是給百姓吃的?"陳五說。
傍晚的風卷著煤煙味吹過來。陳五回到將軍府時,看見門房老周正蹲在台階上咳嗽。他的臉腫得發亮,眼白全是血絲,嘴角掛著黑紫色的涎水——和長江邊那個士兵一模一樣。
"老周!"陳五衝過去,把他抱進屋裡。
老周的手像冰坨子,攥著他的銀鐲:"大人...甜餅...甜南的甜餅..."
陳五摸出懷裡的麥餅,掰成小塊塞進他嘴裡。麥餅被體溫焐軟了,甜得發黏,像甜南在甜市給他塞的那團。老周嚼了兩下,血從嘴角流出來:"甜...真甜..."
劉醫正背著藥箱衝進來時,老周已經沒了呼吸。陳五望著他腫得變形的臉,突然想起太武帝的話:"朕輸了,不是輸在劉宋的水軍,是輸在這長江的水。"
現在他懂了——輸的不是皇帝,是所有被疫病卷走的人,是老周,是小王,是長江邊那個攥著麥餅咽氣的小卒。
"把老周埋在後院,"他對周鐵說,"立塊碑,寫"胡漢同眠"。"
周鐵的眼淚掉在鎧甲上,砸出個水痕:"大人,末將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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