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菜市口的血腥氣尚未完全散去,但法場周圍的人群已漸漸散去,隻留下順天府的衙役和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在清理現場,以及空氣中彌漫著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注定將在京城百姓的記憶裡留下深刻的烙印。不少親曆者都在低聲議論著,尤其是行刑前那一刻,官兵們強製前排的婦孺轉身、或是用手捂住孩子眼睛的舉動,更增添了幾分刻意的殘酷感。
監斬台上,新任首輔魏藻德早已被攙扶下去休息,他那當眾嘔吐的失態之舉,無疑會被當做笑柄私下流傳。然而,作為內閣大學士,他卻不能像其他被血腥場麵嚇壞的官員那樣提前離場。他必須強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和內心的巨大不適,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這場由皇帝主導的血腥“典禮”進行到底。相比之下,那些同樣奉旨觀斬、卻在中途臉色發白、悄然退到一旁甚至當場失態嘔吐的官員們,則成了圍觀百姓口中“連老百姓都不如”、“沒膽子的軟骨頭”的嘲諷對象。這種來自底層的鄙夷,讓在場的官員們更加無地自容,也對那位端坐深宮、卻能輕易掀起如此風浪的年輕皇帝,生出了更深的敬畏與恐懼。
消息很快傳回宮中。崇禎聽著王承恩或李鳳翔關於法場情況的詳細彙報——百姓如何歡呼雀躍,官員如何失態不堪,魏藻德如何最終還是撐了下來——他的內心,竟也生出了一絲複雜難言的波動。
“百姓……竟拍手稱快嗎?”他喃喃自語。這似乎印證了他“殺貪官、順民意”的策略有效,但他心中卻並未感到多少快慰,反而有一絲隱隱的不安。“朕這樣做……真的對嗎?”尤其是想到那“夷平十族”、“株連九族”的酷烈旨意,想到會有無數可能完全無辜的婦孺老弱因此而家破人亡、甚至慘遭屠戮,一股淡淡的自責感掠過心頭。
“陳演、駱養性、龔鼎孳、車伸……這些人固然罪有應得,死不足惜。但那些被牽連的……他們何其無辜?”可是,這絲動搖很快就被更強烈的危機感和求生欲所取代。“婦人之仁!此時此刻,豈能有半分手軟?!若不能以雷霆手段震懾宵小,斬草除根,留下那些餘孽,他日他們羽翼豐滿,卷土重來,第一個要清算的就是朕!到那時,朕的下場,恐怕比今日的陳演還要淒慘百倍!”他想起了曆史上崇禎皇帝煤山上吊的結局,打了個寒顫。
“對與錯,又有什麼關係?朕要的,是活下去!是保住這大明的江山!為此,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他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甚至更加冷酷,“暴政就暴政吧!隻要能壓服這群蛀蟲,隻要能爭取到時間,隻要能……”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心中的決斷已然明了。
回到府中的魏藻德,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拒絕了前來拜訪、意圖探聽消息或抱團取暖的工部尚書薛鳳翔和吏部尚書張國維等人,閉門不出。他需要時間,來消化今日的所見所聞,來徹底調整自己的心態,扮演好皇帝賜予他的這個“新首輔”的角色。
宮中,崇禎則開始處理後續的事務。東廠的報告顯示,針對陳演、駱養性、龔鼎孳等“主犯”及其黨羽的抓捕和抄家行動,已基本完成,牽涉官員、士子、富商達數百人之多,查抄所得金銀財物數目驚人,暫時緩解了國庫的燃眉之急。
但錦衣衛指揮使李若鏈的報告,卻讓崇禎皺緊了眉頭。李若鏈坦言,錦衣衛內部的整頓工作遇到了極大的阻力。“陛下,錦衣衛北鎮撫司上下,幾乎全是前任指揮使駱養性的心腹舊部。這些人盤根錯節,相互勾連,臣雖有指揮使之名,卻難以真正掌控全局。許多密令下達,或被陽奉陰違,或被暗中泄露。若要徹底清查其內部貪腐、整肅紀律,恐怕……困難重重。”
“那就換!”崇禎毫不猶豫,“將南、北鎮撫司的指揮僉事、千戶、百戶,大規模對調!將你信任的南司之人調往北司,將北司那些駱養性的死黨調往南司,打亂他們的陣腳,讓他們相互監視,相互製約!朕就不信,這樣還不能把錦衣衛這潭死水給攪活了!”
他知道,如此大規模地調換錦衣衛內部人員,必然會引起極大的反響和動蕩,甚至可能導致更多的風言風語,但此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錦衣衛是他的刀,必須磨礪鋒利,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
至於恢複內行廠之事,方正化也稟報說進展緩慢。畢竟內行廠在曆史上存在時間較短,留下的檔案資料和可用的人手都極為匱乏,想要在短時間內重建並形成戰鬥力,絕非易事。崇禎沉吟片刻,決定還是先集中力量,處理好錦衣衛的人事調整問題,內行廠之事,可以稍緩一步。
晚些時候,周皇後帶著親手燉的參湯來看望崇禎。見他雖然傷勢好轉,但眉宇間依舊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煞氣,不由得柔聲勸道:“陛下,國事雖急,龍體安康更為重要。您已連日未曾好好歇息了。”
崇禎勉強笑了笑,握住皇後的手:“梓童放心,朕無礙。隻是……朝中宵小太多,魑魅魍魎橫行,若不施以霹靂手段,這江山社稷,危矣!近來政務繁雜,壓力巨大,朕也實在無暇顧及其他。”
周皇後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道:“陛下,臣妾知您用心良苦。隻是……那夷平十族之刑,是否……太過酷烈了?自永樂爺之後,我朝已近兩百年未用此極刑。如此濫殺,牽連無辜婦孺甚眾,恐……恐有傷天和,亦會令天下人側目,非議陛下……”她小心翼翼地表達著自己的擔憂,暗示著這種超越底線的殘酷手段,可能會帶來的負麵後果。
崇禎聞言,臉上的溫情稍斂,他沒有直接反駁,隻是深深地看了皇後一眼,緩緩道:“梓童,身處亂世,欲行善政,必先掌利刃。若無雷霆手段,何以震懾奸邪?若不能斬草除根,他日必受其反噬。朕……彆無選擇。”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周皇後看著丈夫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心中輕輕一歎,知道自己再勸也是無用。這位曾經溫和的君主,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後,內心似乎已經被某種更為堅硬、也更為可怕的東西所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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