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關大捷的硝煙尚未完全散儘，五省總督陳奇瑜及各路將領便已將初步的戰損及戰果彙總，呈送至禦駕行營。
新任禁軍總兵吳啟華，麵帶幾分慚色，首先稟報了此役禁軍的傷亡：“啟稟陛下，此番固關鏖戰，我隨駕禁軍將士，陣亡一百零五員，受傷二百一十四員。末將……末將指揮不力，請陛下治罪！”
陳奇瑜在一旁聽著，連忙出班道：“陛下，禁軍初上陣，便能力挫闖賊精銳，與高傑、白廣恩等邊軍悍將並肩作戰而不落下風，此等戰果，已是極為出色！吳總兵不必過謙。”
崇禎皇帝默然不語。他心中，其實並不完全滿意。禁軍此戰的表現，固然比之往日京營已有天壤之彆，但他也清楚，之所以能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李自成的大順軍，在經曆了太原慘敗、以及後續高傑、白廣恩等部的不斷襲擾之後，早已是軍心動搖、士氣低迷的疲敝之師。自己此次禦駕親征，更是精心設局，效仿當年山海關之戰術，以固關為堅城，誘敵深入，再以生力軍從兩翼包抄，方才一舉成功。即便如此，這支由他傾注了無數心血、裝備了新式火器的禁軍，在麵對已是強弩之末的流賊時，依舊付出了三百餘人的傷亡代價！
他早已對朝臣們那些虛情假意的阿諛奉承之言，徹底免疫。此刻，他心中對這支禁軍的真實戰力，依舊存著幾分……不甚滿意。
緊接著，山東參將牟文舉也出班，聲音沉重地稟報了此次固關之戰，各路參戰官軍的總傷亡情況：“啟稟陛下……此役，我大明各路將士，總計傷亡……一萬三千四百二十七人。其中，不幸陣亡者，共計五千一百零九名……”
一萬三千餘人傷亡！五千餘名陣亡！
這個數字，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在了崇禎的心頭！雖然大敗闖賊，但己方付出的代價，同樣是……觸目驚心！
牟文舉見皇帝臉色凝重，沉默不語，猶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語氣帶著幾分試探：“大帥他此刻特意沒有稱呼“陛下”，而是用了戰場上對最高統帥的稱呼，顯得更為親近，也更合時宜），軍中……軍中重傷的將士甚多，他們……他們大多希望能在大帥您……親征凱旋之前，再……再見大帥一麵……”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聲音壓得更低：“軍中向有舊例，若主帥親往探視那些已然……已然無力回天的垂危之士，亦算是……送他們最後一程，讓他們……走得安心一些。”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巧妙，既表達了傷兵的期盼，又點出了軍中探望重傷者的“勸退”意味，暗示皇帝不必勉強，也避免了直接請求聖駕親臨傷兵營的冒犯。
牟文舉的話，讓崇禎皇帝想起了去年固關之戰指第一次固關大捷，大破劉芳亮那次）後，陳奇瑜的所作所為。當時，這位老成謀國、也深得軍心的五省總督，在戰後巡視傷兵營時，竟不顧身份，淚灑當場，口口聲聲稱呼那些受傷的普通士兵為“我的子侄”！事後，更是他第一個上疏朝廷，懇請將所有陣亡將士，無論官階高低，一律追贈官銜，牌位入祀忠烈祠，其家屬子女，由朝廷供養！此事，曾一度引為美談，也讓崇禎對陳奇瑜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如今……輪到自己了。
崇禎隻覺得胸中一股熱流湧動，眼眶也微微有些濕潤。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卻也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些為國捐軀、為朕效命的將士，皆是朕的子民！是朕的袍澤！他們為了大明，為了朕，血染沙場，身負重創！若朕……若朕連去看他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朕……於心何忍？！朕……又有何顏麵，再自稱為大明天子？！”
“傳朕旨意！”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備駕！朕要……親自下營！探望所有受傷的將士！！”
此言一出，帳內所有將領和內侍，無不駭然失色！皇帝陛下，金枝玉葉，九五之尊，竟要……竟要親自去那汙穢不堪、疫病橫行的傷兵營？！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然而，皇帝的意誌，不容違抗。
很快，崇禎便在一眾將領和侍衛的簇擁下，來到了位於固關城外數裡之外的、臨時搭建的傷兵安置處。與其說是“安置處”，不如說是一片由破舊廟宇、征用民房、以及大量臨時搭建的窩棚組成的、巨大而混亂的……人間煉獄。
刺鼻的血腥味、藥草味、以及……屍體腐爛的惡臭，混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房屋之內，地麵之上，到處都躺滿了痛苦呻吟、血肉模糊的傷兵！那些負責救治的軍中醫官和民夫，早已是忙得焦頭爛額，滿身血汙，卻依舊無法應付如此眾多的傷員！
崇禎皇帝看著眼前這如同地獄般的淒慘景象，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頭頂！他本欲當場下令，將負責此事的陳奇瑜拖出去重責！但當他看到那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傷兵們，在認出自己之後，眼中那瞬間爆發出的一絲驚喜、一絲激動、甚至……一絲卑微的期盼的目光時，他所有的怒火，都化為了一股深深的、難以言喻的刺痛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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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地走在那些簡陋的床榻之間，看著那些因失血過多而麵色慘白的年輕臉龐，看著那些因傷口腐爛而痛苦不堪的扭曲表情，看著那些早已停止了呼吸、卻依舊圓睜著雙眼、仿佛還在期盼著勝利消息的冰冷屍體……他的心情，變得無比沉重。
“哥！哥！你醒醒啊！你看看誰來了！是……是皇上！皇上來看我們了！！”在一處角落裡，一個左臂用布條草草包紮著、尚在滲血的年輕士兵，正跪在一個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的重傷員身旁，拚命地搖晃著他，聲音因悲切而嘶啞。
崇禎皇帝聞聲走了過去。
隻見那名重傷員，胸腹之間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早已被汙血浸透，呼吸如同風箱般殘破，生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然而，在聽到他弟弟那帶著哭腔的呼喊之後，他那雙早已渙散的眼睛，竟奇跡般地，微微睜開了一條縫！
他的目光，艱難地在周圍逡巡著，最終……落在了崇禎皇帝身上那件雖然樸素、卻依舊能看出不凡的衣袍之上。
“皇……皇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了如同蚊蚋般細弱的聲音，臉上，竟露出了一絲……滿足的笑容，“皇上……真的……來了……”
“俺……俺……值了……”“大明……萬……萬歲……”
說完這最後幾個字，他的頭，無力地垂了下去，眼中那最後一絲光彩，也隨之熄滅。
崇禎皇帝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情感！他猛地上前一步，竟不顧帝王之尊，親自彎下腰，用那雙曾經批閱過無數奏章、也曾下達過無數殺伐旨意的手，輕輕合上了那名普通士兵死不瞑目的雙眼！
兩行滾燙的淚水，從他的眼眶之中，洶湧而出！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喜怒無常的鐵血帝王，而僅僅是一個……為一個忠勇愛國的靈魂的逝去，而感到深深悲痛的……普通人。
他深知，自己肩上所承擔的，不僅僅是一個王朝的興衰，更是這千千萬萬普通士兵和百姓的……生死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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