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客棧門前，早已成了一鍋即將沸騰的滾水。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與緊張的汗味。數十名五城兵馬司與順天府的差役，手持著沉重的水火棍和樸刀，組成了一道脆弱卻又倔強的防線。他們將客棧的出口死死圍住，神情緊張地盯著眼前那群氣焰囂張的東廠番子。他們的職責很明確——將這場已經失控的火並，死死地按在這裡，絕不能讓它蔓延到京師的其他街巷。
皇帝禦駕親征在外，京城的安定，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這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城防總督董琦大人三令五申的死命令。
然而，他們的存在，並未能讓東廠的番子們有絲毫退卻之意。更多的東廠援兵，在得到同僚被殺的消息後，如同聞到血腥味的狼群，從四麵八方趕來。他們被兵馬司的差役們堵在了外圍，雙方的臉幾乎要貼在一起，各種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瞎了你們的狗眼！我們是東廠，是替皇上辦事的！你們這些看街的，也敢攔我們的路？”一名東廠百戶唾沫橫飛地叫罵著。
“東廠了不起啊？”一名兵馬司的隊正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這裡是天子腳下，不是你們東廠的後院！當街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東廠就是王法！”那百戶愈發囂張，他眼見己方人多勢眾，又急於在同僚麵前維護所謂的“東廠威名”，尋了個由頭，便準備下令強行衝開兵馬司那道看起來不堪一擊的防線。
就在這劍拔弩張，衝突即將再次升級的危急時刻，一個沉穩而有力的聲音，從兵馬司隊伍的後方傳來。
“都住手！誰敢妄動，以京師戒嚴論處！”
人群分開，一名身著兵馬司副指揮官服的中年將領，在數名親兵的護衛下，緩緩走到陣前。此人麵容堅毅，眼神銳利，正是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王平。
王平在京中素有威望，更重要的是，他與東廠淵源頗深。崇禎十八年，朝廷大舉清算東林黨羽之時，王平便曾率兵馬司，多次協助過東廠的抓捕行動。因此，在場的許多東廠番子，都認得他這張臉。
隻是，王平心中也暗自感歎，今時不同往日。那時的東廠，在廠督王承恩與掌刑李有成的主導下，行事雖也霸道狠厲，但尚有分寸，講究規矩，抓人辦事，都有一套章法。而自從許榮秀這等人得勢之後，整個東廠便迅速腐化，變成了一群隻知作威作福、敲詐勒索的惡棍，風評早已一落千丈。
那名東廠百戶認得王平，氣焰稍稍收斂，但依舊不甘心。他上前一步，擠出笑容道：“王大人，原來是您親自來了。您看，咱們也是老交情了，今天這事，是我們東廠在抓捕朝廷要犯，還請王大人行個方便，讓我們把人帶走。免得兄弟們不好向許千戶交差，把事情鬨得更大了，對誰都沒好處。”
王平靜靜地看著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劉百戶，你我確有交情，但今日之事，已非你東廠一家之事。這是當街械鬥，公然殺人，已經驚擾了聖駕留都。本官的職責，便是維護京城治安，在董總督大人沒有新的命令之前，誰也不能在這裡，再動一刀一槍。”
他一番話說得公私分明，滴水不漏。既念了舊情，也亮明了底線。劉百戶幾次想發作，但在王平那平靜而銳利的目光下，終究還是沒敢造次。雙方再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誰也不敢動，誰也不肯退。
幾乎在同一時刻，京師東大營的指揮大帳之內，防衛都督牛大壯也正對著沙盤，眉頭緊鎖。
關於城內廠衛火並的消息，早已像雪片一樣飛到了他的案頭。
“都督，依末將看，此事不宜插手。”一名身經百戰的參將沉聲分析道，“廠衛之爭，自古有之。說白了，就是宮裡那幫閹人狗咬狗，爭權奪利罷了。他們再怎麼鬥，也都是陛下的家奴，不敢真正在京城裡造反，更不敢將戰火波及無辜百姓。我等城防軍，乃是拱衛京畿的國之乾城，職責是對外拒敵，對內彈壓民變。貿然介入這等醃acirc;臢之事，一旦站錯了隊，恐會引火燒身啊。”
另一名將領也點頭附和：“沒錯，此事蹊蹺。東廠勢大，內廠衰微，為何會突然火並？背後定有我們不知道的內情。我們不如靜觀其變，等兵部或內閣下達明確的命令，再做定奪不遲。”
牛大壯聽著部將們的分析，深以為然。他也是行伍出身，最是瞧不上廠衛那套陰狠的做派。他心中猶豫再三，最終決定，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然而，他並不知道，一場足以改變整個京師局勢、甚至足以載入史冊的風暴，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他所在的東大營，狂飆而至。
“報——！宮中緹騎，持聖旨至營門外！八百裡加急！”
一名親兵連滾帶爬地飛奔入帳，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與緊張而變了調。
“什麼？”牛大壯與帳中諸將聞言，皆是大驚失色，猛地站起身來。錦衣衛緹騎，乃天子親軍，專司傳達最緊急、最重要的聖諭。而“八百裡加急”的字樣，更是意味著此事已是萬萬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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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門衛兵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即放行。片刻之後，一名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緹騎，滿身風塵，疾馳入帳，他甚至來不及喘息，便翻身下馬，從胸前一個用明黃絲綢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圓筒中，取出一卷聖旨，雙手高高舉起。
牛大壯與眾將不敢有絲毫猶豫，立刻掀甲，跪倒一片。
緹騎展開聖旨，用一種不帶任何人類感情的、冰冷而尖銳的聲音，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東廠掌刑千戶許榮秀，性如蛇蠍，心懷叵測。竟敢矯傳朕之口諭，構陷忠良，更殘害同僚，激起廠衛械鬥，致使京師不寧，黎民驚懼！其罪大惡極，罄竹難書，天地難容！”
聖旨的第一句話，就如同一道驚雷，在牛大壯等人的腦海中炸響。他們怎麼也想不到，聖上對此事的定性，竟是如此之嚴重！
隻聽那緹騎繼續用冰冷的聲音念道：
“著令城防總督董琦、東大營防衛都督牛大壯，即刻統帥城防軍，火速入城平亂！將逆賊許榮秀，就地淩遲處死，以儆效尤！”
“淩遲處死！”帳中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呼。
緹騎恍若未聞，繼續宣讀：
“另，著令內行廠、大理寺、刑部，三司會同，即刻捉拿許榮秀所有親黨，抄沒家產，誅其九族！但有反抗者，一律視為同黨，格殺勿論！”
聖旨讀罷，整個指揮大帳之內，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前一刻還在為“不介入”而慶幸的牛大壯，此刻隻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怎麼也想不到，聖上的反應會如此之快，手段會如此之酷烈！這哪裡是處置一個臣子，這分明是在剿滅一個叛黨！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重重地叩首在地，聲嘶力竭地領命：“臣……遵旨！”
隨即，他猛然起身，之前所有的猶豫、觀望、權衡，都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軍人絕對的服從與果決。他的臉上，滿是後怕的冷汗與不折不扣的殺氣。
“來人！傳我將令！”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嘶啞，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全營將士，即刻披甲集結！一刻鐘後，隨我……入城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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