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
不顧冷冽寒風,一葉孤舟逆流而上,抵達沉龍嶼東岸。
兩位捂得嚴嚴實實的黑袍人提刀背弓,警惕打量周邊環境,確定無人發現後,跳下船隻進入叢林。
正是翻船之交到此。
南北兩堂靠自己解決不了問題,就會轉向於求助外力,趙繼歌有足夠的理由懷疑,翻江幫那價值五萬兩的懸賞,由兩堂中的某一堂發布,往大了想,極有可能是兩堂共同發布,各自出了一點錢。
當然,禁武處通緝令中也有針對翻江幫的懸賞,隻是價格不高,區區兩萬五千兩,對於翻船之交來說,肯定是哪邊賺錢去哪邊,總不能把人頭分成兩半,去騙兩邊的錢吧?
好像還真可以這麼乾,對外就說戰況慘烈,水匪遺容受損……
不過,以禁武處的德行,肯定會大肆宣揚,到時候必然露餡……
那什麼處長真是賤到家了,偷偷摸摸散播謠言,真當大家都是傻子嗎?
被反將一軍的趙繼歌並不生氣,既然禁武處這麼不講武德,以後也彆怪他拿著禁武處的名號,到處瞎搞。
趙繼歌自認為夠賤了,沒想到還有高手!
話雖如此,有一個問題趙繼歌想不通,禁武處的單子是從武法司那邊直接“複製”過來,上麵要求滅殺翻江幫而非緝拿,重視程度其實比飛劍幫要高,也能證明翻江幫的罪行累累,但這都掛了有個近兩年,也沒見武法司有什麼行動,留到近期禁武處成立,才被趙繼歌看到。
背後有大鬼?
昨天在風月茶樓,趙繼歌就問出了這個疑惑,武掌櫃也很爽快,大方的透露了價值一百兩的進階消息,所以翻船之交才決定偽裝自己。
解決完船邊掛滿人頭的翻江幫後,他們還得去殺幾隻狗官,這關係到翻江幫的來曆……
根據武掌櫃免費提供的情報來看,這所謂的“江霸王”背後站著江城漁政署與水運署,準確點來說是兩署的署長,拉攏謝孤舟教出來的逆徒,糾集了一批混跡在月湖區的雜種武夫,在江上橫行霸道,以最血腥的方式大肆斂財。
自然,楚州武法司肯定知道內情,這其中有沒有更深的交易,牽扯人數是否隻有這麼多,是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爛透了!
後來,翻江幫又吸收了一些年輕力壯、活不下去的本地土著,作為底層嘍囉。
以至於,這所謂能夠翻江倒海的江湖黑幫,成為了許多走投無路者的歸宿,進去前本以為是對抗朝廷,進去後才發現與朝廷沆瀣一氣,想要脫離已經晚了,隻能咬著牙一條路走到黑。
因此,這其中必然有許多“被逼上梁山”的“可憐人”。
可憐人被迫拿起屠刀,手上血債累累,到這時候他們還可憐嗎?
這是經典的道德命題,換做是彆人,八成會困入人性泥潭,故而變得猶猶豫豫。
趙繼歌不會如此,他有階級分析法武裝頭腦,翻江幫這種情況,從一開始就是以朝廷走狗的麵貌出現,也是當前壓迫體係最堅定的維護者,是協助朝廷壓榨百姓的劊子手,棄暗投明的可能性極低,不對他們出重拳,又有誰對得起那些喂鱷魚的百姓?
以現在的條件處理這件事,沒法做到儘善儘美,趙繼歌隻能以血煞來評判殺戮指標,儘量少殺些人,對於那些可以饒恕、還能回頭者,應當采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
至於那些回不了頭的可憐人們,當他們開始揮刀食肉那一刻,就已經站在了百姓的對立麵,與當前的壓迫體係融為了一體。
不怪他們個人,但饒恕現在的他們,是受害者的事情。
行俠仗義作為改良主義的方法論,能起到的作用本就極其有限,想要短期內起作用,不將翻江幫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黑到白殺個徹底,很快還會有第二個翻江幫出現,趙繼歌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撲在上麵,他的目的始終如一,翻江幫由這個世道催生出來,那麼根除辦法隻有顛覆這個世道,才能杜絕此類現象的重複。
因此,趙繼歌不絕對排斥行俠仗義,他從未否認過改良主義的短期意義,若他不去把翻江幫滅了,難道就這麼看著無辜百姓遇難,等著未來某一天造反成功,再來處理翻江幫?
拜托,這就是用最終的目標,去否定實現目標的具體行動,停留在書齋的呆子才會這麼空想。
關鍵在於,如何去運用行俠仗義,實現政治鬥爭。
也就是利用改良推動革命,將改良作為鬥爭的輔助手段之一,而非將其作為唯一的準則。
這就是趙繼歌與江湖俠客的區彆。
他是俠,又走的比俠遠。
傳統大俠講究“事了拂衣去,千裡不留行”,主打就是一個瀟灑自由,全然意識不到這種行為實際上是流寇主義,趙繼歌這種特色俠客就是——老子不僅要殺人,還要帶著受害者建立革命組織,乾翻朝廷!
麵對種種考驗,他擁有銳利的思想武器,來看透所謂人性、道德之下的階級實質,能夠堅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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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話本中的大俠,遇到考驗人性的“難題”,動不動就道心破碎、手足無措,淪落至退隱境地,退出鬥爭不問世事。
陸長纓就是這樣,來的路上她本有些猶豫,經過趙繼歌這一路的開導,也看開的多。
無論乾什麼,問心無愧就好,這些年走來,她的手也不乾淨……
正所謂殺生為護生,隻當贖罪。
她是腥風血雨裡闖出來攔江女俠,才不是依偎在後宅中畏手畏腳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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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島麵積不小,且處處充滿危險,根據買到的情報顯示,除了天然的屏障,還有翻江幫人為布置的陷阱,趙繼歌跟陸長纓格外警惕,生怕在這裡翻船。
老話常說“賊無定所”,武掌櫃無法提供翻江幫老巢的具體位置,這需要兩人自己尋找。
不過還是給出了推測,大概率會在沉龍嶼西側,也給了兩人方向,不至於當無頭蒼蠅,在林子裡亂竄。
為了防止意外,這次特地做了準備工作,除了武器儲備外,陸長纓在黑市買了不少丹藥,以傷藥、氣血丹與解毒丹最甚,趙繼歌皮糙肉厚力氣大,她還達不到這個地步,把自己搭進去就虧大發了。
啪——
陸長纓煩躁的揮趕嗡嗡作響的毒蟲,嘟囔道:“都叮不破我的皮膚,還一直來煩人,跟你一樣賤!”
趙繼歌無辜躺槍:“大姐,不帶這樣搞人身攻擊,我做錯了什麼?”
“怎麼說話的!誰是大姐!”
“你是。”
“呸!”
拌嘴已經成了相處常態,也算是緩解一下略顯緊張的氛圍,不過兩人並未因此減輕警惕。
“站住!”趙繼歌低嗬一聲。
陸長纓立馬停住,順著趙繼歌的視線望去,隻見腳前有一塊草皮顏色不對,並且微微塌陷,拿刀撥開後,布滿尖銳地刺的陷坑赫然顯現。
根據陸長纓的判斷,這金屬地刺專為武夫設計,對付普通人用竹子削尖就好,本應泛著寒芒的地刺表麵昏暗發黃,八成是因為塗糞水的緣故,這樣哪怕刺穿皮肉後沒傷到要害,也要麵臨傷口潰爛的難題,能逃過一劫屬於祖宗在地下把頭都磕冒煙了。
這還是把翻江幫往好了想,按照昨日得來的情報,這地刺八成還多塗了幾道毒藥。
夠狠!夠黑!
陸長纓倒是不怕,她的鞋底類似於特質軟甲,僅憑墜落的力道無法戳穿,但還是提議道:“這應該才是外圍陷阱,後麵不知道有什麼狠活等著,還是彆打鬨了,不然真得陰溝裡翻船。”
趙繼歌讚同地點點頭:“同意。”
事教人一次就會,兩人在接下來的路途中基本上是一步六顧,前後左右上下都看清楚再走,配合上一身黑的搭配,可謂偷感十足。
堂堂中三品武夫,豈能栽這裡去?
傳出去了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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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一刻,江鳥厲嘯。
各類猛禽圍著翻江幫周邊紮窩,幼鳥在一根根指骨搭建的白骨堆內嗷嗷待哺,成鳥撲食的動作尤為淩厲,黑壓壓一片猶如遮天蔽日,本就不透光的密林完全暗淡下去,好似永夜來臨。
翻船二人組行進了十五裡路左右,途中繞過了毒蛇、絆索、捕獸夾、鐵荊棘等等防禦措施,終於抵達了翻江幫駐地周邊。
小小的沉龍嶼,暗器數量比人還多,難怪翻江幫這麼能活。
要不是趙繼歌跟陸長纓屬於“精兵”,自身實力夠強,並且人數不多,不易造成混亂,這才沒有中招。
但凡多帶些人,估計林間就是一片痛嚎,還沒走到翻江幫駐地,人員至少減半,就彆提圍剿了,不被反圍剿就算燒高香。
這種情況,直接讓不顧身份的宗師下場平推,比什麼都管用。
“快到吃響食的點了,一會就能換班。”
“今天夥夫會做啥?不會還是老三樣吧?”
“肯定的,兩腳羊、魚、紅薯也不是不能吃,就是吃多了膩。”
“唉~一開始吃兩腳羊惡心,吃慣了也就那樣,現在吃多了,又覺得惡心,魚也是。”
“這有何難,晚上咱們偷偷上岸,去搶點好酒好菜回來,兄弟們一起瀟灑!”
“好點子!”
“……”
離翻江幫越來越近,在林間巡邏的水匪也多了起來,正舉著火把百無聊賴,商量著晚上去哪打秋風。
另有不少暗樁藏在樹冠中、灌木叢內,以尋常的人視角來看,自然是隱蔽的。
但這些暗樁武道低微,不會隱藏身上的血煞,獵獵寒風都撲不滅衝天煞氣,在翻船之交看來,就是一個個格外晃眼的血團。
好比開了熱成像,都不用刻意去找,隨便掃一圈全部顯現。
有掛你不開?
裝啥呢……
這時候,帶來的弓就起了作用,兩人都不是鳴鏑那種神射手,用的弓也隻是平平無奇的十二鈞弓,射出來的箭矢雖然剛猛至極,但沒有驚天動地的威勢。
咻咻咻——
兩人躲在樹上張弓搭箭,破風聲被猛禽撲食所掩蓋,約莫十次換氣,二十多位暗樁死的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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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擅長隱匿的水匪,死之前還在幻想換崗後的糜爛生活。
難怪鳴鏑愛用弓,這玩意真適合暗殺……趙繼歌覺得他在兵器的使用上,還是頗有天賦的,十二射十二中,估摸著原主其實也會兵器,肌肉記憶做不了假,隻是跟他一樣不愛用而已。
接下來,他與陸長纓隔著老遠點頭交流,很有默契的再度搭箭,一頓急速射,解決了巡邏的明哨。
之所以這麼警惕,是因為被翻江幫布置的陷阱整怕了,不知道翻江幫駐地內什麼情況,要不然以兩人的德行,早衝進去一頓亂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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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翻船之交的擔心純粹多餘。
在王平的努力下,現在已經有不少水匪失去生息,剩下的正在捂著肚子哀嚎。
至於王平,他此刻正在潘應的小院中,忍著腹部劇痛,越過倒地不起的翻江幫高層,一步步挪向坐在主位上、麵色慘白的潘應,握著短匕的右手正在顫抖!
沒有奇跡發生,王平也很想在餐具上塗抹毒藥,但這裡是翻江幫的營地,做什麼都有人監控,很容易就被發現,壓根不現實。
更何況,鴻山堂交給他的毒藥為粉末狀,無法粘在瓷器上。
為了保證藥效,送給翻江幫高層的兩鍋全羊湯,毒藥超級加倍。
王平當時隻喝了三勺,以他下的量,今日難逃一死,唯一好的地方在於,不至於暴斃。
他還能忍著劇痛行動,仇人就在眼前,隻要堅持一會,隻要將匕首插進他的胸膛內,就能報全家血仇!
見到王平的行動,潘應反應過來被雁啄嚇了眼,懊惱之餘又有幾分好奇,虛弱地問道:“……你……是你乾的……你是誰?”
王平沒有回答,現在的每一步都在壓榨他的極限,他要留著力氣殺人。
“是江蛟堂,還是鴻山堂?”
“你給我下的是斷腸散吧?我沒有解藥,反正也活不長了,臨死之前告訴我答案。”
“草泥馬,告訴我啊!”
“你個狗雜種,靠著這些下三濫的伎倆,我背後的人一定會報複你全家!”
生命垂危,王平的態度觸怒了潘應,讓他越來越癲狂。
前不久還在做美夢,現在栽到最不起眼的夥夫手裡,這種落差,怎能不讓身為小宗師的潘應急眼?
王平步伐依舊堅定。
什麼報複之類的威脅,對他起不到作用,他全家已經死光了。
地獄笑話背後,是漁民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