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夏末，太學博士鄭公與門生盧生在東觀論學
盧生捧著竹簡請教："近來讀《史記·貨殖列傳》，見頓弱"用趙國黃金離間秦國君臣"，一個月內富可敵國，不久卻"轉戰中死於溝壑"。又聽市井有語說"來如雷霆收震怒，去如朝露遇太陽"，這不是說速成速敗嗎？請問先生，世間事果然有來快則去快的規律嗎？"
鄭公推開書卷長歎："你問到這個，實在道破了天地盈虧的道理！《周易·豐卦》說："太陽到正午就會西斜，月亮盈滿後就會虧缺，天地的盈滿與虧虛，都隨時間消長。"快速興起的事物，如同狂風暴雨，來勢凶猛，去得也快。從前秦國的呂不韋，"是陽翟大商人，往來賤買貴賣，家累千金"《史記·呂不韋列傳》），因發現子楚是"奇貨可居"，便"給子楚五百金作活動經費，結交賓客；又用五百金購買奇物玩好，親自西去秦國"同上），不過數年就拜相封侯，食邑十萬戶，興起何其迅速！等到秦始皇親政，"呂不韋因嫪毐之事被免去相位，前往河南封地"同上），不久"又與家屬遷徙蜀地"，呂不韋遂飲毒酒而死，敗亡何其倉促！這不是因為來快所以去速嗎？"
盧生說："呂不韋以商人謀政，本屬非常規。但如漢初吳王劉濞，"招納天下亡命之徒盜鑄錢幣，煮海水製鹽"《史記·吳王濞列傳》），積累的財富占天下之半，七國之亂時"發信給諸侯說：寡人六十二歲，親自掛帥。少子十四歲，也做士卒表率""同上），其興起迅猛，為何敗亡突然？"
論財富速聚速散之理
鄭公取出漢簡展示："看這《漢書·食貨誌》記載的鄧通事跡："漢文帝賜鄧通蜀地嚴道銅山，允許自鑄錢幣，鄧氏錢流通天下。""《史記·佞幸列傳》）鄧通以黃頭郎身份驟得鑄幣權，財富如泉水奔湧，這是來快；到漢景帝即位，"全部沒收鄧通家產，仍負債數巨萬。長公主賞賜鄧通，官吏就隨即沒收，一根簪子都不能近身。於是長公主下令供給他衣食。鄧通最終一文不名，寄死人家。""同上）這是去速。為何如此？《老子》說"儲藏越多損失越大"四十四章），鄧通不知"金玉滿堂，無人能守"九章）的道理，隻恃君恩而無守財智慧，如同用瓢接瀑布，滿了就會翻覆。"
他指著案上《晉書》說："更有石崇，"伐吳有功，封安陽鄉侯，累遷散騎常侍、侍中"《晉書·石崇傳》），後鎮守荊州，"靠劫掠殺人致巨富"同上），與王愷鬥富時"王愷做四十裡紫絲布屏障，石崇就做五十裡錦緞屏障對抗；王愷用麥芽糖刷鍋，石崇就用蠟當柴燒"同上），其財富聚集如暴風，然而"到河間王司馬顒部將張方攻洛陽時，石崇正在樓上宴飲，甲士到門，石崇被逮捕，送東市斬首"同上），家財被抄沒，寸縷不留。這不是《管子·牧民》所說"不順應天時則財不生，不利用地利則糧倉不滿"，而石崇靠劫掠天時地利聚財，所以財富如朝露，見太陽就乾了嗎？"
盧生問："財富速亡或因德不配位。若權位速興速亡，也有說法嗎？"
鄭公展開《後漢書·董卓傳》說："董卓"年少好俠，曾遊曆羌中，與各部落首領結交"同上），靈帝末年"拜前將軍，封斄鄉侯，征召為並州牧"同上），等何進召他入洛陽，"董卓遂廢帝為弘農王，立陳留王為帝，是為獻帝。董卓遷相國，封郿侯，允許朝拜不稱名，帶劍穿鞋上殿"同上），權傾天下，興起何其迅速！但"董卓自己屯駐畢圭苑中，燒毀全部宮廟官府民宅，二百裡內不剩一物。又讓呂布挖掘各帝陵及公卿以下墳墓，收取珍寶"同上），天怒人怨，最終"王允與呂布及同郡士孫瑞謀劃誅董卓......呂布應聲持矛刺董卓，士兵上前斬殺。長安士庶都慶賀，依附董卓的羌胡也都歡呼"同上），權位灰飛煙滅，這不是《周易·係辭》說的"德行淺薄而地位尊貴，智慧渺小而謀劃宏大，力量微弱而責任重大，很少不遭禍"嗎？"
論權位驟得驟失之鑒
盧生說："董卓恃武力速亡，若以智術速成者，也不能長久嗎？"
鄭公取出《三國誌·魏書·郭嘉傳》說："郭嘉對曹操說："袁紹有十敗，您有十勝，雖兵強也無能為。""《三國誌》）此論甚是，但看袁紹從渤海興起，"渤海太守袁紹聽聞董卓廢立皇帝，遂與渤海起兵，將誅董卓。袁紹自號車騎將軍，主持盟會"《後漢書·袁紹傳》），數年間"坐擁四州，眾數十萬，以審配、逢紀統軍事，田豐、荀諶、許攸為謀士，顏良、文醜為將領"同上），興起如烈火燎原；到官渡之戰，"袁紹軍大潰，他與兒子袁譚等裹頭巾騎馬，率八百騎兵渡河，到黎陽北岸，進入將軍蔣義渠營"同上），不久"發病嘔血，夏五月死"同上），土崩瓦解，這不是《孫子兵法·軍爭》說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而袁紹隻知急進不知緩守，所以敗如山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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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隋書·煬帝紀》說："隋煬帝"姿容俊美，少聰慧，高祖及皇後在諸子中特彆鐘愛"同上），初封晉王，"等太子楊勇被廢，立煬帝為皇太子。高祖去世，煬帝即位"同上），於是"征發河南諸郡男女百餘萬，開通濟渠"同上），又"征天下兵，招募百姓為驍果，聚集涿郡"同上），功業速成，但"百姓苦役，天下思亂"同上），最終"宇文化及等引兵犯宮......煬帝聽聞叛亂，換衣服出西閣，想往玄武門，遇逆黨數人，逼他回寢殿。化及派令狐行達在宮中弑殺煬帝"同上），這不是《老子》說的"狂風刮不完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誰造成的？天地。天地尚不能持久，何況人呢"二十三章）嗎？"
盧生蹙眉問："財富權位固然如此，若技藝速成者，也難持久嗎？"
鄭公撫案道："是的！《莊子·達生》記載"孔子到楚國，入林中見駝背老人粘蟬，如同拾取般容易"，孔子問其術，老人說："我立身如枯木墩，執臂如枯樹枝。雖天地大、萬物多，我隻知蟬翼。""這是積年功夫。反觀宋朝的方仲永，"生五年，未嘗識筆墨紙硯，忽啼哭求之......指物作詩立刻完成，文理都有可觀之處"王安石《傷仲永》），同鄉"漸漸以賓客之禮待其父，有人用錢求詩，父覺有利，每日帶仲永環謁鄉裡，不讓學習"同上），到十二三歲，"令作詩，已不能稱從前名聲；又七年，從揚州回，再到其家，問起，說："已泯然眾人了。""同上）這不是《墨子·修身》說的"功成名就，名譽不可虛假，要反求諸己"，而仲永隻恃天資速成，最終如朝菌不知晝夜嗎？"
論機遇暫得暫失之理
盧生再次叩拜："先生談及技藝，我想到機遇：世上有驟遇良機又驟失者，為何？"
鄭公取出《史記·淮陰侯列傳》說："韓信"當初為平民時，貧窮無行......常到下鄉南昌亭長家寄食，數月後，亭長妻厭惡，就晨炊後在床上吃完。開飯時韓信去，不為他準備食物。韓信知其意，怒而離去"同上），遇到蕭何後，"韓信多次與蕭何交談，蕭何奇之......蕭何說："大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所以韓信才走。大王必欲拜將，需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儀才行。"大王答應。諸將皆喜，人人以為自己當大將。到拜大將時，竟是韓信，一軍皆驚"同上），從乞丐到元帥，機遇來如閃電；但"漢十年，陳豨反叛......呂後想召韓信，恐其不就，便與蕭相國謀，詐稱有人從皇上處來，說陳豨已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騙韓信說："雖病，強入賀。"韓信入，呂後使武士縛殺他於長樂鐘室"同上），機遇去如驚雷。為何如此？《黃石公三略》說："賢者處世，能建功天下，失時則委身平民。"韓信知乘時建功，不知及時守勢，所以《史記》評："假如韓信學道謙讓，不誇功，不矜能，或許可以！於漢家功勳可比擬周、召、太公，後世享祭。不做這些，而天下已定，卻謀叛逆，滅宗族，不是應該嗎！""
他指著《明史·李自成傳》說："李自成"幼時為邑中大姓艾氏牧羊，長大後充任銀川驛卒。崇禎元年，裁驛卒，李自成失業"同上），後"投闖王高迎祥，為八隊闖將......迎祥敗死，眾推李自成為闖王"同上），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在西安稱王，建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同上），破北京後"李自成氈笠布衣，乘烏駁馬，入承天門......登皇極殿，據禦座"同上），機遇來時，萬姓歸附；但"吳三桂開關迎清兵，李自成親率馬步兵十萬，戰於山海關......李自成大敗，奔回北京......四月十九日，李自成棄北京，從齊化門出"同上），機遇去時，眾叛親離。這不是《周易·乾卦》"亢龍有悔"之象嗎？李自成不知"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所以雖得天下，終如流星過天。"
盧生問："看呂不韋、董卓、韓信、李自成，都來快去疾，共同原因是什麼？"
鄭公展開《呂氏春秋·博誌》說："全備必缺，至極必反，盈滿必虧。這是共同原因。從前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史記·齊世家》），但晚年"好色，多內寵，有六位如夫人"同上），任用豎刁、易牙，"桓公生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桓公死後，遂相攻，宮中無人，不敢收屍。桓公屍在床上六十七日，屍蟲出於戶"同上），這不是極盛而衰嗎？秦孝公"用商鞅變法，移風易俗，百姓殷實，國家富強"《史記·李斯列傳》），但秦始皇"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百姓；毀名城，殺豪傑；收天下兵器，聚鹹陽，銷鋒鏑，鑄十二金人，以弱天下之民"賈誼《過秦論》），到二世"天下苦秦久矣"《史記·陳涉世家》），於是"一人發難而七廟毀，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賈誼《過秦論》），這不是盈滿而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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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守成之道：速興之後如何自持
盧生伏地叩拜："先生曆數古今，我已知速興速亡之理。請問有方法止息此患嗎？"
鄭公整衣道："方法有三：一為知畏，二為知退，三為知化。《周易·震卦》說："雷聲傳來恐懼，隨後言笑晏晏，震驚百裡，不喪酒勺。"知畏則如臨深淵，呂不韋若畏"奇貨可居"之險，何至飲毒？董卓若畏"倒持乾戈"之危，何至滅族？"
李公續言注：假托鄭公之友，增對話層次）："鄭公言畏，我來說退。《老子》說："功成、名遂、身退，是自然規律。""九章）範蠡"事越王勾踐，苦身戮力，與勾踐深謀二十餘年，終滅吳，報會稽之恥......回越國，範蠡認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為人可共患難，難共安樂，寫信辭勾踐說："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君王辱於會稽，臣不死，為此事也。今已雪恥，臣請從會稽之誅。""《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遂乘舟浮海而去，變名易姓，"到陶，為朱公。朱公認為陶是天下中心，諸侯四通，貨物交易之地。於是治產積居，隨時逐利而不苛責他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任時。十九年中三次致千金，兩次分散貧交兄弟。這是富而好行德者。後年老聽任子孫，子孫修業增值，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史記·貨殖列傳》）這是知退故能久。"
鄭公接道："李公言退，我來說化。《莊子·逍遙遊》說："若能順應天地本性，駕馭六氣變化，以遊無窮，那還依賴什麼呢？"漢朝的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史記·留侯世家》），到高祖論功，"張良說："起初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有時命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於是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同封。""同上）後來"張良稱："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從赤鬆子遊。"於是學辟穀，導引輕身。""同上）這是知化故能通。呂不韋、董卓輩不知畏、不知退、不知化，所以來如狂飆，去如敗葉。"
李公指著窗外流螢說："此蟲夕生朝死，光雖亮，難逾晝夜。從前楚莊王"執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右司馬侍座對王隱喻："有鳥止南方土山，三年不展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這是什麼鳥？"王說："三年不展翅，將長羽翼；不飛不鳴，將觀民則。雖不飛，飛必衝天；雖不鳴，鳴必驚人。""《韓非子·喻老》）此鳥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但其飛非驟起，是積厚而發。反觀齊湣王"滅宋，南割楚淮北，西侵三晉，欲並二周，為天子"《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驟勝而驕，於是"燕、秦、楚、三晉合謀伐齊......樂毅入臨淄，儘取齊寶財物祭器歸燕"同上），這不是《孫子兵法·軍形》說的"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而湣王無九地藏鋒之功，妄動九天，所以敗如崩塌嗎？"
盧生再次叩拜："二老以《易》《老》為經，以史事為緯，闡明速興速亡之理，我當書寫於衣帶、銘刻於心。請問最後有何訓誡？"
鄭公與李公同聲說："記住！《詩經·小雅》說："惴惴小心，如臨深穀。"速成者如攀絕壁，一步不慎則墜；如馭奔馬，一轡失控則覆。從前虢國"恃與虞國親近，不修德政，專恃險固"《史記·晉世家》），晉獻公"向虞國借道伐虢......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醜奔周。回師襲滅虞"同上），這是恃速近而忘遠謀。智伯"向韓、魏索地......又向趙襄子索地，襄子不給......韓、魏也反與趙合謀，夜決水灌智伯軍......遂殺智伯，儘滅智氏之族"《史記·晉世家》），這是恃強速而忘眾怨。所以速興之利如飲鴆止渴，速亡之禍如影隨形。若求長久，當如陶朱公"待時轉物"，如張良"導引輕身"，知盈虛之數，守進退之機，這不是止息速成，而是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時夜漏三更，東觀燭影搖曳，盧生再拜而起，知曉天下事無驟得久持者，唯積德累行，如川歸海，才能成其深廣。
【利害關係深度解析】
1.根基缺失之禍：速興者多缺根基積累，如呂不韋以商謀政、董卓憑武力擅權，皆如建屋於沙，驟起必驟塌。本質是"速成即速朽"，因缺乏道德、智慧、民心等底層支撐，財富權位如無源之水，遇風即涸。
2.規律違逆之害：天地有盈虧規律，《周易》"日中則昃"、《老子》"飄風不終朝"，速興者強行突破自然節奏，如隋煬帝急功近利、袁紹隻進不退，皆是"逆天者亡"——違背"生長收藏"的時序，必遭規律反噬。
3.認知偏差之危：速興者多陷"成功幻覺"，如鄧通恃寵、石崇炫富，誤將偶然機遇當作必然能力，缺乏"居安思危"認知。《黃石公三略》言"賢者乘時，不肖者違時"，速亡者多為"違時"之不肖，錯把平台當本事，終致"眼看他樓塌了"。
4.守成智慧之鑒：真正長久者如陶朱公"候時轉物"知時）、張良"道引輕身"知退）、楚莊王"三年不鳴"知積），核心在"三知"：知畏敬畏規律）、知退功成身退）、知化順應變化）。此非反對成功，而是強調"不疾而速"——如樹木生長，表麵緩慢卻根係深固，方能經風雨而不倒。
結論："來快去快"的本質是"能量不守恒"——速成者獲取資源的速度遠超其駕馭能力，形成巨大"認知實力"落差。如韓信、李自成驟得天下卻無治國之能，終成"曇花一現"。規避此患，需以"積跬步至千裡"的耐心，在財富、權位、技藝等領域構建"反脆弱"體係：不追求爆發式增長，而注重根基的深度與韌性，讓成功成為"自然而然"的積累結果，而非投機取巧的偶然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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