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鬆陰問智
時維孟夏，驟雨初歇。九嶷山鬆陰古觀前，蒼苔映階，老鬆如蓋。有客負笈而至，見數位老者散坐石磯，或橫琴未鼓，或把卷沉吟，氣象衝淡而神貌淵然。客整衣長揖：“晚生聞諸君深明實踐之道，然今世競談玄理者眾，躬行履踐者寡，更有執典籍而迷方、恃機巧而忘本者，敢問實踐智慧之要害何在？其於修身治世，又有何殊勝之功？”
第一章·赤鬆子論實踐之基：行勝於言
赤鬆子撫掌而笑，鶴氅隨風微動：“子問實踐，先當明‘行’之本體。夫道如江海，行如舟楫，無楫則江海雖闊，終不能渡。《莊子·養生主》言庖丁解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非神遇而何？然此神遇非天降聖智，實乃‘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經十九年解牛數千，刀刃猶若新發於硎——此非‘行’之積乎？試觀今之弈者，抱《棋經》萬遍，不若臨局十盤；醫者背誦《本草》千言，不若診脈百症。西哲亞裡士多德謂‘實踐智慧phronesis）乃對具體事物之正確理性’，恰如良庖知羊豕之肥瘦，良工識木石之剛柔，非書冊所能載，實乃目見手觸、心領神會之得。”
客追問：“然世有徒行者，盲行而無智，何以彆之？”
赤鬆子指庭中老鬆：“此鬆破土時，安知日後成棟梁？然其根須深紮泉脈，枝乾日迎風雨，遂得亭亭如蓋。實踐之智，亦猶樹苗生長：初行須依規矩，如《考工記》言‘審曲麵勢，以飭五材’；及行之既久，則規矩自化於胸，如梓慶削木為鐻，‘未嘗見全木’，此乃‘行—知—行’之螺旋上升。今之運動健兒，每日揮拍萬次，始能在毫秒間應球變招；壽司之神小野二郎，捏握飯團五十年，方知海苔濕度與米粒溫度之微妙——此非‘行’中出智之明證乎？”
又引實例曰：“宋時福州有巧匠名喻皓，築開封開寶寺塔，先製尺許木模，於風中測試穩度，又親攀塔巔觀測風向，終成‘略側而勢傾’之奇構，百年經風而不墜。今之德國‘工業4.0’，強調‘生產即學習’，工人操作智能機床時，係統實時反饋數據，此亦‘行中求知’之新態也。譬如鍛鐵者觀火星而知火候，陶工撫坯體而曉乾濕，皆實踐中自然生智，非空談可得。”
第二章·鬼穀先生論實踐之變：因機而化
鬼穀先生撚須微哂，目光如電：“赤鬆言實踐之基，吾當論實踐之變。夫水無定形，遇方則方，遇圓則圓，實踐之智，在‘知常達變’。韓非子譏‘鄭人買履，寧信度無自信也’，此輩泥古不化，恰似刻舟求劍者，舟已行而劍未動。昔商鞅變法，恐民不信，乃立三丈之木於鹹陽南門，募民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疑不敢動，增至五十金，有勇夫試之，立獲重賞——此非徒示信，實乃以‘行’破‘疑’，讓民知法之必行。及變法推行，‘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終使秦國‘移風易俗，民以殷盛’。”
以扇劃地而喻：“實踐如弈棋，初守定式，繼則破局。諸葛孔明治蜀，聞孟獲為南中夷帥，七擒七縱：初擒時，孟獲曰‘山險未諳’；再擒時，曰‘糧草被劫’；直至七擒，孟獲垂淚曰‘七縱七擒，自古未嘗有也，吾不複反矣’。此非窮兵黷武，實乃知‘蠻夷恃險而驕，須以德威並濟’，故隨其心變而施計，終成‘南人不複反’之局。今之豐田‘現場主義’，管理者必至車間‘三現主義’現場、現物、現實），見機床漏油，則追問‘為何漏油？’‘密封圈是否老化？’‘采購標準是否有瑕？’五問而根源現——此亦‘因機察變’之現代實踐法，猶良醫觀舌象、切脈象，知病之傳變而立方。”
複舉西例曰：“西哲阿倫特言‘行動乃人之存在本質’，恰如二戰時敦刻爾克大撤退，丘吉爾不執‘死守待援’之舊策，而是發動民船跨海救援，漁船、遊艇、貨輪共800餘艘齊集，九日內救回33.8萬盟軍。此非按圖索驥，乃臨機決斷之實踐智慧。今之‘設計思維’designthinking），強調‘用戶共情—原型製作—測試迭代’，如某公司開發老年手機，先觀察老人握姿，製作十版原型機，每版經百位老人試用反饋，終成大按鍵、長待機之良品——此亦‘因需而變’之實踐範式，若墨守成規，則機巧反成桎梏。”
第三章·墨翟公論實踐之器：器以載道
墨翟公振衣而起，布衣上猶沾墨痕：“二子論及智變，吾當言實踐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然器非死物，乃‘行’之延伸。吾嘗見陶者埏埴，揉泥百遍，知乾濕之節；織者上機，經緯萬次，曉疏密之要。昔大禹治水，非徒恃勇，乃‘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規矩測高下，以準繩正曲直，終成‘疏川導滯’之功。今之景德鎮匠人，製青花瓷時，配釉需試百礦，施釉需練千手，方得‘白地藍花，瑩潤如玉’——此非‘器以載道，道在器中’乎？譬如弓匠製弓，揉木三年，知桑柘之性；箭匠造箭，羽括百次，曉輕重之宜，器與手合，方為利器。”
指石磯邊鐵壺曰：“此壺乃良工所鑄，觀其流口，曲度恰合‘注水不涎’；觀其提梁，高度正符‘執握不燙’——此非空想可得，實乃匠人‘敲砧萬次，手知鐵性’之果。西人杜威言‘教育即生長’，恰如吾輩墨家‘巧傳則求其故’，今之德國雙元製教育，學徒半日在工坊鍛鐵，半日在學堂學理，三年後能憑手感知鋼鐵含碳量——此亦‘手腦並用’之實踐教育，猶吾墨者‘晝誦經典，夜習百工’，知行相濟。”
舉近代巨製曰：“詹天佑築京張鐵路，時人謂‘中國工程師絕不能完成’。詹公身背儀器，攀懸崖，越深澗，親測線路；見青龍橋坡度陡，乃設計‘人’字形鐵軌，列車至此處，以兩台機車前牽後推，終使列車翻越八達嶺。施工時遇溶洞，他命工人‘豎井開鑿法’，從山頂下鑿四井，井底橫向掘進，使隧道工期縮短一半——此非‘器因行而利，行因器而通’？今之‘中國天眼’fast，南仁東團隊踏遍西南喀斯特窪地，選得天然巨坑，又以鋼索編織4450塊反射麵板，每塊位置誤差不超1毫米，此等工程，非坐論者可夢見，實乃‘千萬次丈量、千萬次調試’之實踐結晶，如梓人構廈，先立楨乾，後施雕斫，非一蹴可就。”
第四章·蘇格拉底虛影）論實踐之思：行中省察
忽有虛影立於鬆間，操古希臘語譯者以雅言譯之），須發散亂而目光如炬：“東方諸君所言，與吾輩‘知德合一’之思相通。吾嘗詰問詭辯家：‘汝言正義，然曾見正義之形乎？’彼不能答。吾謂‘未經省察之人生不值得過’，省察非空談，乃如農人觀稼：晨視其芽是否含露，午察其葉是否卷縮，夕驗其穗是否飽滿，於循環往複中得豐歉之兆。今之‘敏捷開發’模式，軟件團隊每兩周迭代一次，開發者白天編碼，晚間複盤‘何者可優化？何者需重構？’——此亦‘行後反思’之現代實踐，猶良庖餐後思調味之得失，射手罷弓悟拉弦之鬆緊。”
以杖畫圈曰：“實踐之智，如環無端：行而後知，知而後行。昔吾教青年，不授典籍，乃詰問‘何為勇敢？’青年曰‘不退縮’，吾則問‘海戰中撤退為保存實力，是否勇敢？’青年語塞，乃知‘勇敢’非抽象概念，乃‘知何時當進，何時當退’之實踐判斷。今之醫學‘循證實踐’，醫生既參考臨床指南，又結合患者個體：某癌患年八十，雖指南曰‘手術優先’，然醫者察其體質，決定‘靶向治療’，此亦‘通則變，變則通’之實踐智慧，如相馬者不唯毛色，而觀筋骨；相劍者不重紋飾，而試利鈍。”
複引西典曰：“亞裡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區分‘理論智慧’sophia）與‘實踐智慧’phronesis），言後者乃‘對具體事物的正確認知，伴隨理性且關乎行動’。如舵手在暴風雨中，不依航海圖而依目視浪高、耳聞風勢，瞬間決定轉舵角度——此非邏輯推演，乃‘經驗—直覺—行動’之實踐合一。今之消防員進入火場，憑體感溫度與煙氣流動，判斷承重牆是否將塌，此亦‘身體記憶’之實踐智慧，非算法可替代，猶庖丁解牛‘以神遇’，非肉眼所見，乃手足所習。”
第五章·呂尚公論實踐之時：時中為要
呂尚公拄藜徐行，白發如銀：“諸君論基、論變、論器、論思，吾當言‘時’。實踐之智，在‘時中’。《周易》言‘變通者，趨時也’，然吾謂‘時’非被動等待，乃‘觀時—乘機—造勢’之主動實踐。昔武王伐紂，先觀兵孟津，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皆曰‘可伐’，武王卻曰‘未可’，引兵而還——非怯也，乃察商紂雖暴，然微子、比乾等賢臣尚在，民心未全附。及比乾剖心、微子去國，武王乃誓師牧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終成克商之功——此乃‘知時知量，待時而動’，如農夫播種，春冰未泮則不耕，秋霜初降則急收。”
以棋局喻之：“實踐如弈棋，有‘爭先’之時，有‘本手’之時，有‘劫爭’之時。諸葛亮北伐，知魏強蜀弱，故出祁山時，先遣馬謖守街亭，此乃‘爭地利之時’；及馬謖失街亭，亮即‘西城弄險’，此乃‘救危局之時’；後轉攻為守，屯田渭濱，此乃‘蓄實力之時’。今之華為麵對技術封鎖，早年‘備胎計劃’未雨綢繆，此乃‘備時’；中期聚焦芯片設計，此乃‘應時’；未來布局量子計算，此乃‘創時’——此非‘時中’實踐之典範乎？猶良醫用藥，春用輕劑，夏用涼方，秋用潤燥，冬用溫補，非千篇一律，乃因時而變。”
引西哲伽達默爾曰：“其言‘實踐智慧乃視域融合’，恰如良廚調鼎：知五味相生鹹增鮮、酸提味），亦曉水火相濟武火攻、文火煨）。今之‘精益生產’，豐田悟‘過量生產即浪費’，故創‘準時製’jit），零件配送‘不多不少，不早不晚’——此非‘時中’於生產乎？更有‘碳中和’實踐，各國依自身工業基礎，定‘達峰’‘中和’之期，非一刀切，乃‘時中’之全球治理智慧，如舟行江河，順流則張帆，逆流則緩棹，因勢而利導。”
第六章·老聃公論實踐之境：無為而行
老聃公忽從鬆影中出，衣袂飄飄似與雲合：“諸君所言，皆落於‘有’，吾當言‘無’。實踐之極境，在‘無為而無不為’。《道德經》言‘上士聞道，勤而行之’，此‘勤行’非妄為，乃‘輔萬物之自然’。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故‘動刀甚微，謋然已解’——此非‘循物之理，行其所當行’乎？今之‘生態修複’，非填湖造景，乃‘退耕還濕，讓水歸槽’，此亦‘無為’之實踐智慧，如園丁育花，非強扭枝椏，乃培土澆水，順其天性。”
指澗中流水曰：“水之實踐，最可師法：遇石則繞，非怯也，知‘堅則毀矣’；處下不爭，非弱也，知‘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都江堰李冰治水，不築高壩，乃‘深淘灘，低作堰’，以魚嘴分水、飛沙堰泄洪、寶瓶口引水，使成都平原‘水旱從人’——此非‘道法自然’之實踐？今之‘敏捷管理’，強調‘團隊自組織’，管理者如流水潤澤，而非堤壩強束，此亦‘無為而治’之現代實踐，猶牧馬者不執韁繩，而曉馬性，隨其馳騁而導以方向。”
複引西學印證曰：“海德格爾言‘技術乃存在之真理的顯現’，恰如吾言‘大巧若拙’。日本‘人間國寶’秋山利輝，製木工藝傳‘自然素材觀’：選木時，不伐挺直之木，而取依山勢生長、紋理堅韌者，製器時‘順木紋而雕，隨木性而型’——此非‘以無厚入有間’之實踐？更有‘正念減壓’bsr），教人‘如觀呼吸般觀照行動’，吃飯時知飯之味，走路時知步之重，此亦‘行住坐臥皆實踐’之境界，猶吾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非昏聵也，乃專注於當下之行，如磨鏡者屏息凝神，錙銖必較。”
終章·群老論實踐之辯：破斥二執
客長揖再拜：“聞諸君宏論，如行萬裡而明方向。然世有兩弊：一曰‘唯理論主義’，謂‘書中自有實踐法’；二曰‘唯經驗主義’，謂‘先祖行之即有效’，願聞破斥之方。”
赤鬆子歎曰：“此如車之兩輪，缺一不可。《淮南子》言‘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事而製’，若執理論，則如趙括‘紙上談兵’，四十萬趙軍埋骨長平；若執經驗，則如清季‘海防塞防之爭’，李鴻章恃江南製造局，謂‘鐵甲艦可敵一切’，卻不知海戰已入速射炮時代。今之ai開發，既需數學建模理論），又需海量數據訓練實踐），二者缺一，必成‘人工智障’，猶匠人製器，不曉規矩則形製乖張，不習錘鑿則技藝粗疏。”
鬼穀先生厲色曰：“更有‘實踐萬能論’之謬，如蠻夫持斧，謂‘萬物皆可劈’，遇玉石則碎，遇鋼鐵則折。實踐之智，在‘知止’。《孫子兵法》言‘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諸葛亮雖善用兵，卻知‘蜀道難，糧運艱’，故五次北伐皆因糧退。今之基因編輯，科學家立‘倫理紅線’，知‘技術可行’未必‘實踐當行’——此亦實踐智慧之‘知止’境界，如良庖知五味不可過偏，過鹹則澀，過甜則膩，需調和至中。”
墨翟公撫掌曰：“要之，實踐智慧乃‘知行之辯證統一’。如鑄劍：礦石為知理論），鍛打為行實踐），淬火得鋼知行合一）。今之‘新工科’教育，it推‘cdio’構思—設計—實施—運作），學生既學流體力學，又造潛水器，在‘設計漏洞—調試改進’中得真智——此非破二執之良方乎？猶吾墨者‘以繩墨取直，以水浮定平’，理論與實踐相參，方得器物之正。”
蘇格拉底虛影頷首曰：“吾曾謂‘知識即美德’，然此知識非書本之知，乃‘行而後知’之知。如醫者知‘望聞問切’，非背《脈經》，乃診千人而得‘弦脈主痛，滑脈主痰’之活知。今之‘臨床勝任力’評估，既考理論筆試，更重模擬診療、床邊考核——此亦‘知行並重’之實踐標尺，如冶金者既識礦石之性，又曉冶煉之術，方得精金。”
老聃公忽隱入鬆，唯餘聲繞梁：“道可道，非常道；行可行，非恒行。實踐智慧，如鬆間月，可照庭而不可攬；似石上泉，可飲渴而不可止。諸君但記：腳踩泥土時，方知地之厚；手觸荊棘時，方知刺之銳——此乃萬古不易之實踐真義也。”
鬆陰論道，暮雲四合。客歸而記之，乃知實踐智慧非玄談可得，實如古劍淬水，寒芒出自千錘百煉；似春藤攀壁，生機源於節節攀援。其要害在“破空談、重躬行、因機變、合時中”，其優點在“育真人、成實事、開新境”。從庖丁解牛到ai調試，從大禹治水到星際探測，人類文明之河床，終究由實踐智慧之涓滴彙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