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蒼嶺雪未融,風仍刺骨,連雀鳥也不敢太早啼叫。
天色蒙蒙亮,溫泉南坡上已聚滿了人。
田壟仍結著冰殼,赤米苗被凍住根須,仿若一群弓腰跪伏的兵,寒霜下無聲呻吟。
寧凡站在坡頂,身披狐裘,麵容蒼白,腳下泥土被火炕烘得乾裂,仍難掩骨中寒意。
他的目光穿過晨霧,望著下方一排排新式農具靜臥原野之上,鐵刃寒光逼人。
謝鳶走近,身後幾名匠卒抬著一架改製的“姒火犁”。
犁頭為中空雙層構造,灌注火油,犁柄尾端接連著一根硫火石導管,一觸即燃。
其下有鐵輪,可控深淺,刀鋒三寸,專破凍土。
“將軍,這是最後一台原型。昨天夜裡,我們試過了,可以把冰層劈出一道熾縫。”
謝鳶低聲說著,眼角透著熬夜未褪的紅血絲,“不過……地火太淺,田根易焦,得人引導。”
寧凡緩緩點頭,唇邊無笑,卻在輕輕摩挲一顆米粒——
那是昨夜從赤穗中親手剝出的,赤得發亮,仿若火珠,卻輕輕一吹,就會飄起白霜。
他俯身,從泥中拾起一把乾結的泥塊,緊緊握在掌心,半晌,道:
“不是所有的焦土都該被遺忘,有些,便是從它那裡開出芽。”
謝鳶聞言一怔,那些聽不懂這話的小卒卻已領命,開始將新式火犁推至田邊試運。
初陽漸破,照在未融的雪田上,竟生出一層慘白的水汽。
火犁在蘇淺淺的操控下緩緩劃破冰層,犁尖一觸地表,轟然竄出一道藍色火焰。
犁後赤土翻湧,蒸汽混著硫煙,直衝鼻腔,辣得人眼眶泛紅。
“她親自犁第一壟了。”有人低聲道。
那一刻,田間所有目光都望向那抹白衣——
蘇淺淺白發高束,赤衣係腰,掌中犁杆震得她掌骨泛青。
每前退一步,腳踝便陷入半寸凍泥,但她從未退後。
身後士卒屏息,兵甲之下的手掌握緊鐵鍬與鋤頭,有人喃喃:
“將軍夫人,她是…用命在犁田啊。”
蘇淺淺忽地回頭,聲音在風中不高,卻穿透霧氣:
“此犁開土,為誰?為魂。”
“魂歸何處?歸根。”
“此地何名?”
“焦土。”有老卒哽咽應道。
她猛一發力,將犁深深推進凍地,那一刻火焰自土中迸發,仿若赤龍翻身。
沿著田壟蜿蜒而出,熾熱氣浪帶動周邊赤米苗同時抖動,一莖,一葉,一火!
“焦土也能生春。”寧凡輕聲道,仿佛這一句,不隻說給眾人,更像是說給自己。
赤火犁破開第二壟時,田野已被蒸汽罩成朦朧一片,仿若薄霧中的夢。
士卒們已不再圍觀,而是紛紛下田接替推犁,有人提著火筒,有人拖著犁軌。
有人攙著老兵脫下戰袍當披毯鋪地,好讓更年幼的降卒能坐著脫鞋下田。
溫泉散出的濕熱讓凍土略軟,卻仍冷得鑽心。
正午將近,數道鋒光自營帳方向照來——玄鳥衛獻出的鎧甲。
已被熔鑄為十餘具新式犁頭,鋒口略呈曲刃,鑄有凹槽,專為“翻土埋灰”而設。
鐵口上隱隱有蝕刻字痕,是降卒的姓名與軍籍。
“鐵鏵共十五副,每副銘四名。”謝鳶小聲回報,“若明日仍不凍雨,七日後可犁完東坡。”
“夠了。”寧凡看著地麵,忽而低聲道,“將他們的名,刻得更深些。”
謝鳶怔住,隨即明白了寧凡意圖:不僅要借敵鐵養田,更要讓降兵魂名永鐫。
不容掩埋。那是一種沉重的、無聲的贖罪——
他們曾為敵,但此刻他們的名字,托起了春天。
而在遠處的祭台前,一場激烈的爭執也正在上演。
數名衣冠整肅的中州儒士在台前立起紙符與香案,見田間火犁破冰、藍焰衝土,怒不可遏。
“姒火焚土,逆天而行!”一位白須儒生拔劍指田,“神農祭春,豈容妖焰衝神?!”
“此火乃邪硫地毒,若逼芽出土,長出豈是糧米?分明是孽種!”
他語未儘,一道緩步聲自霧中傳來。
寧凡披甲上台,未多言,抬手接過謝鳶遞來的犁杆,那是第一具玄鳥鏵——
通體漆黑,上刻“戍北·辛已·降卒·尤文等四名”。
“神若不肯暖我百姓,我便自燃一火。”他語氣平淡,如冬雪下起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