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米田裡,霧氣繚繞。
濃霧不是因晨霜,而是來自昨夜尚未散儘的硫煙——
石油火櫃爆燃後的餘毒盤踞田畔,一株株赤米癱軟在黑土之上。
葉脈斑駁,灰中帶紫,仿若傷兵倒臥。
蘇淺淺裹著纏著裂口的白袍,跪在米田邊。
她的手指已被石油煙氣熏得皸裂,指尖觸碰赤米莖節時,微微顫抖。
黑灰米粒在掌心滾動,粒粒微燙,有細微氣泡自其皮殼間滲出,帶著異樣的辛辣與血腥味。
“這些米……”葉流蘇蹲在她身側,捏起幾粒放在鼻端一嗅。
又就地掘出一捧泥土,“赤米吸毒太深,根係變異,恐怕連根都沾了火毒。”
“那便拔掉。”蘇淺淺低聲說,卻遲遲未動。
寧凡踏進米田,甲靴陷入泥裡,腳步頓了頓:
“拔掉?這田,是百餘戰死兵魂下葬之地。”
他緩緩蹲下,將那一把火毒赤米放入懷中布袋,“米是死的,魂是活的——再試一次。”
“試?”葉流蘇一愣,“火毒未解,再熬是害命。”
但蘇淺淺已抬起了手。
她割開左掌心舊痕,一滴新鮮血落入米殼中,頓時騰起微弱藍焰。
米殼先是收縮,繼而裂開,露出一枚青灰色的半熟米粒。
外層泛著淡淡銀絲狀花紋,形似蛇鱗,又似姒紋初生。
寧凡神情驟變:“這米……”
蘇淺淺眼眸微亮:“姒血煉毒,反轉寒火……這些米,能解毒。”
幾名降兵正持傷踉蹌走來,肩披玄鳥甲,嘴角染血。為首那人低聲稟道:
“毒…毒氣未散,兄弟們都在咳血——誰還有藥?”
蘇淺淺不答,端起那碗剛熬出的赤米粥,朝他遞去。
降兵遲疑:“這、這粥……”
“你若怕死,我來試。”蘇淺淺仰首,一口飲儘。
片刻後,她指了指手臂,姒紋微微退卻,脈絡不再跳動。
眾兵一片嘩然。
那名降兵接過粥,仰頭灌下,不多時,他呼吸漸穩,眼底血絲褪去。
身後幾名兵卒見狀,紛紛跪地請粥。
赤米如兵,火種可活人。
寧凡緩緩吐息:“用姒族血熬過毒的米,可以逆轉玄鳥烙痕的發作。”
葉流蘇咬牙點頭:“此米需灰地種,火毒熬,姒血催,是…是窮兵黷武後的餘火結晶……但它,確實能救人。”
此時,兩名斥候匆匆奔至,臉色鐵青:“稟將軍,寧琛軍中出現異變!”
“何異?”
“他…他右肩焚羽印自行脫落,皮膚竟顯出…孩提時的舊傷。”
蘇淺淺站起身:“什麼傷?”
“棄字,”斥候低聲,“正是舊時盛京棄嬰所施火印——他,竟是……”
話未說完,營外傳來角聲驟響。風中有馬嘶。
一隊年邁女眷踏雪而來,前列一人,麵覆白紗,懷抱遺物錦囊,神色寧靜。
姒瑤。
“我來,是為斷一件二十年前的債。”
蘇淺淺瞳孔微縮,寧凡靜靜站在她身邊,手撫刀柄,未動。
姒瑤揭開麵紗,鬢邊雪發半白,她將那錦囊遞予蘇淺淺:
“這是我為他留的最後一物。你們應知真相,也該知,他不該活到今日。”
錦囊微開,一幅邊關牧羊圖緩緩展開。
細筆繪著一隻黑羊,一隻白羊,在漫天風雪下共擠一方小窩。
白羊眼角處,有一道似火灼的印痕,正是“棄”字烙疤。
蘇淺淺低頭,輕聲問:“你換嬰之舉,是為保真皇子?”
姒瑤點頭:“皇位者非生而有之,是民心所授。”
“但在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便背負焰痕……我便為他賭一局。”
寧凡長歎,接過錦囊,看了片刻,忽然轉身:
“葉流蘇——準備糧約,我要召四國使臣赴黑泉議約。”
“你要立條約?”蘇淺淺訝然,“此時?”
“正因此時。”寧凡回首,望向熬粥的赤米,“因為這一碗米,能容天下毒。”
黑泉崖上,天光如洗。
四國使臣圍坐石席,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目光卻齊聚於場中央那口噴著輕煙的黑鐵火櫃。
石油燃儘,火舌尚未全熄,縷縷熱浪在青銅邊沿蒸出赤褐色鏽痕。
如血如淚,滴入泉下,激起騰騰霧氣。
寧凡立於火櫃前,一身玄青戰甲,斑駁血跡未拭。
手中持《黑泉條約》羊皮卷,墨跡未乾,油灰未淨。
“此條約,共十三章。”
他朗聲開口,聲音如崖間雷鳴。
“其一,北境石油,歸新稷所有。”
“其二,戰後餘火,不可灼土焚田,不得製油櫃十具以上。”
“其三,姒族血脈,不為藥引,不作試驗,不可流於市井——違者,焚身以祭地火。”
“其十三……”寧凡略頓,目光掃過在座使臣,“……四境糧道,所涉赤米,以北境法計之。”
“可種、可改、可食,不得再以‘妖種’之名誣之。”
無人應聲,隻有風聲獵獵,卷起羊皮卷角邊一縷乾裂墨痕,抖出陣陣輕響,仿佛焚鐘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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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使臣最先開口:“此米,果真可解玄鳥之毒?”
寧凡抬手,朝場邊一名負傷的降兵示意:“脫衣。”
那兵卒默然解甲,緩緩撩起肩上衣袖,露出左肩上方。
那枚本應如火灼般鮮紅的“焚羽印”已隱去九成,僅剩一道模糊灰痕。
使臣沉默片刻,緩緩頷首:“……簽。”
魏使、秦使亦次第起身,隨之在羊皮卷上按下印章。
烙鐵焦煙升騰,氣息沉重而肅殺。
當最後一章合起時,葉流蘇已將條約副本封於銅匣中,交由狼騎送往新稷臨時官庫。
而寧凡卻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