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葉如火,秋風如焰。
暮色低垂,黑泉南岸,萬民簇擁於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之下。
台上豎著一杆燃著長焰的火炬,火焰自青銅盞中蜿蜒升騰。
映出周遭稻浪起伏,光影斑駁如墨色洪濤。
那是第一盞“火塔之燈”——以地脈油息點燃,以姒紋銅蓋遮風,以稷民信仰維係而立。
台下,四國使節、北境官員、宗正舊臣、赤米田民、姒族殘脈……萬目所聚,皆望向高台正中,立於燭火與夜色之間的那人。
寧凡披一襲素白新袍,鬢發被火光映成深金。其肩胛處,七星痣仍在緩緩浮動。
似火脈未熄殘燼,卻不再熾灼,而如靜夜燭芯,收斂鋒芒,化為溫光。
他手中捧著一頂殘損的金冕。
那是攝政舊製之冠,承載五代北王威權,卻也沾滿太廟血淚、黑油舊穢、權謀謊言。
此刻,寧凡一言未發,隻靜靜看著那金冕的鏽蝕縫隙,一如凝望逝去過往的每一道裂痕。
一縷風起,吹動祭台前堆積的赤葉。
“我,寧凡。”
他開口,聲如沉鐘,穿透萬眾寂靜。
“自即日起,棄攝政王位,不受帝號,不繼皇統。”
他舉起那頂金冕,於烈焰之上,親手投入。
金冕落火,銅飾崩裂,鎏金剝落,伴著火焰尖嘯,化作一團漆黑濃煙,緩緩升向暮空。
此刻,無人言語。
隻有風,卷起四方火種,彙向那即將被寫入史冊的一頁。
寧凡轉身,望向四國使節——來自西秦的枯麵白衣者。
南楚的短須僧首、東黎的鳳紋女官,以及曾為敵國的梁使軍將。
“火種議會,今啟。”
他從侍官手中接過一紙公函,高聲宣讀:
“《火種公約》共四條——”
“一,四國共簽,火塔不得用於兵事,不得以油為戰;”
“二,每境塔數不得過三十,超者以破禁論罪;”
“三,油田共繪歸圖,不得私煉,不得毒化水土;”
“四,火語者製度立,須由耕火兩脈共選。”
語畢,身後銅鑄巨印落於宣紙之上,音震如鐘,塵封如碑。
眾人低頭,應聲山呼。
火塔之下,赤米田中,百姓紛紛跪地,高呼:
“神火歸田!”
“神火歸田!”
喊聲浪接浪,一如數年前黑雪之日的“共炊之願”,隻不過這一次。
不再摻雜恐懼,不再摻入哀求,而是一種久彆重逢的確證——文明的命脈,終回耕土。
?
火光之下,一道纖瘦倩影緩緩步入台側。
那是蘇淺淺。
她今日不著姒族羽衣,隻身披舊土麻長裳,鬢發未梳,金絲垂至肩際,卻不再灼目,隻像染霜枯柳。
她未上前,隻靜靜走到田埂邊,俯身拾起一撮黑油泥土,掌心捧著,低語一聲:
“夠了。”
掌心金絲忽然輕顫。
一道道微光自指縫升起,如蛛絲斷裂、如火線熄滅,自腕臂延展至眉心,逐寸退散。
那象征“火語者”的金絲,如有意識般自她體內抽離,如熾熱舊魂離火爐而去,一點點歸於無形。
她仿佛感知到了最後一縷火線的抽離,低低笑了一聲,眼中無喜無悲,隻剩空茫。
“我本無此命。”
她望向那片逐漸點亮的稻田,輕聲道:
“還你們了。”
下一刻,她將手中火土,緩緩灑入新鑄油井之中。
赤泥入井,如祭火初獻,油流泛起細小火星,在夜風中,像嬰兒初醒的眼。
她回身,離開。
未再看那火塔,未再回望祭台,隻步步踏入田壟深處,直至背影淹沒於稻浪無聲。
?
而此時的另一側,高台之下,陸念北執笛緩行。
他穿新袍,卻仍舊未束發,略顯不羈,笛尾垂絲染著未乾的火油墨。
他行至祭台側角,一老一幼兩位火語官躬身引領,將一支火語笛遞於他手中。
那是新製“輸油笛”——以銅羽煉骨鑄成,可控油流震頻,以聲震導脈,貫通火塔。
他接過笛,站上台階,未言語,隻閉眼吹奏一曲。
是《梅雨調》,卻不再如前日破陣時那般激越,而是低緩悠長。
像舊人夢囈,如風吟落葉,像文明之舟渡過火海後的回響。
笛音飄過稻田,青銅秸稈輕顫。
田壟深處,一粒米自稻穗頂端滑落,恰巧落在一名孩童掌心。
那孩子抬頭看去,隻見米粒晶瑩剔透,表麵浮現出一絲火紋——如火塔、如火苗、如一盞燈的微光。
孩子驚呼,捧米奔向母親。
夜色漸深,祭台漸熄,萬家燈火亮起。
稻田之中,星光點點。
仿佛整片北境,不再靠皇血支撐、不再以王名號令,而是靠這粒粒火紋米,燃起千秋萬世。
秋風再起,吹散了高台上最後一縷冠火殘煙。
寧凡站在空無一物的火壇前,目光卻投向了更遠的北方。
彼方,已是赤嶺儘頭,雪紋線淺淺浮現,隱有初雪欲降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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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姒族的最後一塊禁地——焚羽嶺,亦是他們傳說中“火羽初落”的地方。
就在今夜,姒瑤將攜最後一件“心燈骨笈”,歸隱其地。
此刻,祭典未散,火塔之下,卻已少了那位銀發少女的身影。
寧凡知她去了何處。
火種議會的建立、血脈的褪落、火塔的歸民,對於姒族而言意味著一個最本質的詞彙——“終了”。
姒瑤自火脈誕生,如燎原異焰,不屬皇嗣,不依舊法,天命未定。
卻以自身勾連數代預言,最終引燃整個北境的火與變革。
可今夜,她隻是個帶著舊族記憶走向落幕的孩子。
焚羽嶺,夜色沉沉。
那片高嶺被厚重黑雲籠罩,唯有一座孤石之巔亮著微微火光。
姒瑤獨自坐於石巔,肩披火羽殘毯,膝上鋪開一頁斷裂的骨笈。
那是塵妤留下的最後一頁預言,也是未曾解儘的最後一節:
【“終火之年,東南燃血,北泉藏骨。唯有七星之軀,可熄神火,傳人火語。”】
這一節,她曾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是否應驗,是否真實。
可時至今日,她已無需再問。
神火已熄,七星既顯,火語傳人已定。
她低頭,指尖輕拂那骨笈之痕,觸到一塊不屬於骨文的印記。
那是一道指印,極淺,幾乎不可察。她知,那是塵妤生前最後一夜,將此頁骨笈合上時留下的。
她忽然笑了,笑意卻不帶喜意,反倒像種釋然。
“你早知道會有今夜。”
她低語。
“隻是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怕我執念不肯走?”
風愈烈,火羽飛散,像故人的衣袖掠過肩頭。
她將那骨笈緩緩合上,收入火羽之中。
隨即,她從懷中取出一物——那是當初蘇淺淺褪火之時。
火語脈象震蕩中從其掌中掉落的那枚“焚羽燈心”。
此物非金非火,不屬實器,卻凝聚著整條火語血脈最原初的共振回音。
她將燈心托於掌心,望著其中心一點隱紅微亮,如心脈未歇,仍在輕跳。
“你把它還給我了。”
“我替你……送它回家。”
她起身,走至嶺崖儘頭,將那枚燈心高高拋起。
夜風卷起燈心,緩緩飄向焚羽嶺最深處的熔坑之眼。
那是火語誕生之源,亦是姒族的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