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困境與希望
一、油燈下的裂痕
1945年初夏的夜雨敲打著抗聯營地指揮部的樺樹皮屋頂,像無數隻手指在急促地叩門。謝文東把最後半截蠟燭插在空罐頭盒裡,火苗在穿堂風裡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缺了半片的右耳在陰影裡忽明忽暗,像片蜷曲的枯葉。
“各營報數吧。”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指尖在磨破的地圖上劃過拉林河的走向,那裡的河道被紅鉛筆圈了三道,最外側的弧線已經被血漬暈染。
一營營長王鐵山把煙鍋在鞋底磕得梆梆響,煙鍋裡的火星濺在打補丁的褲腿上:“報告參謀長,俺們營還能打的弟兄剩三十七個,子彈平均每人三顆,手榴彈……”他喉結滾了滾,“就剩倆了。”
二營的劉大姐攥著半截步槍站起來,左胳膊的繃帶滲著暗紅的血,那是昨天在陣地搶救傷員時被流彈擦過的。“俺們女戰士還能頂上!”她的聲音帶著北方姑娘的粗糲,“就是繃帶和草藥見底了,有三個重傷員……”後麵的話被咽進喉嚨,像塊燒紅的烙鐵。
李團長突然一腳踹翻了木凳,粗瓷碗在泥地上摔得粉碎。他刀疤縱橫的臉上青筋暴起,腰間的駁殼槍被震得滑出來,槍套上還纏著張彩霞昨天給他縫的布條:“他娘的!小鬼子的炮彈跟不要錢似的!再這麼耗下去,不等佐藤來收屍,咱就得自己埋自己!”
謝文東沒抬頭,隻是把罐頭盒裡的蠟燭往中間挪了挪。燭光裡,他看見地圖上標注的糧倉位置已經被圈上黑圈——那是三天前被日軍炸毀的,現在戰士們每天隻能分到半塊凍硬的玉米麵餅。
“水也快沒了。”三營的趙師傅蹲在地上,用炭筆在泥地上畫著取水路線,“後山的泉眼被坦克碾塌了,要去拉林河取水,得穿過三道日軍的封鎖線。”他忽然咳嗽起來,手帕捂嘴的瞬間,謝文東看見上麵沾著的血絲——老趙是去年在煤礦被日軍打壞的肺。
帳篷外傳來女人們的說話聲,張彩霞正帶著李大姐她們清點傷員的藥品。雨水順著帳篷縫隙滲進來,在泥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油燈昏黃的光。
“彩霞妹子,你看謝參謀長那眼圈黑的。”李大姐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地傳進帳篷,“從昨天到現在沒合眼,剛才給三營送炒麵,我瞅見他腿肚子都在打晃。”
“讓炊事班熬點米湯吧。”張彩霞的聲音帶著南方口音的溫婉,“我這兒還有半塊紅糖,是上次從老鄉那換來的,給他補補。”
“你自己不也兩天沒好好吃東西?”另個女人的聲音插進來,是負責通訊的二丫,她的胳膊還吊著繃帶,“昨天你給前線送水,被炮彈炸飛的石頭砸著背,現在還青著呢。”
謝文東的手指在地圖上頓住,燭火恰好晃過拉林河的支流,那裡有個不起眼的三角標記——是1939年他和妻子發現的暗河,當時為了躲避日軍搜山,兩人在暗河溶洞裡住了整整七天。
“都彆說了。”他清了清嗓子,把蠟燭往地圖中央推了推,“我有個辦法。”
二、紅糖水裡的暖意
張彩霞端著搪瓷碗走進帳篷時,雨勢正好小了些。碗裡的米湯冒著熱氣,上麵漂著幾粒紅糖渣,在昏黃的燈光裡像細碎的金屑。她把碗放在謝文東手邊,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手腕,摸到皮膚下突出的骨節——那是常年握槍留下的痕跡。
“趁熱喝吧。”她的聲音很輕,目光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不過三十出頭的人,兩鬢卻像落了層霜,尤其是右耳缺了半片的地方,新生的絨毛在燈光下泛著灰白。
謝文東拿起碗,米湯的暖意順著指尖漫上來,讓他想起妻子當年的手藝。1940年他在密營養傷,她每天用雪水燉米湯,自己嚼著樹皮也要把僅有的紅糖給他留著。後來他才知道,那些紅糖是她用陪嫁的銀鐲子跟山裡的貨郎換的。
“你也喝點。”他把碗往她麵前推了推,目光掃過她背後的淤青——剛才送炒麵時,李大姐偷偷指給他看的,青紫色的淤痕從肩膀一直蔓延到腰側,像片難看的胎記。
“我不餓。”張彩霞搖搖頭,伸手替他揉著肩膀。她的力道很輕,指尖避開他肩胛骨的舊傷——那是1942年突圍時留下的槍傷,當時子彈差點打穿肺葉。
“輕點……”謝文東的聲音低了下去,不是因為疼,而是這熟悉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顫。妻子以前也總這樣,在他熬夜看地圖時,從背後輕輕摟住他的肩膀,指尖的溫度透過粗布軍裝傳過來,像冬日裡的暖陽。
張彩霞的動作頓了頓,指尖觸到他襯衫下的硬物——是那枚銀鎖,此刻正隨著他的呼吸輕輕起伏。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地道裡,他把銀鎖塞給李團長時說的話:“這鎖要是丟了,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各營彈藥還能撐多久?”李團長突然開口,打破了帳篷裡的沉默。他正用碎瓷片刮著靴底的泥,刀疤在燈光下像條暗紅色的蚯蚓,“要是佐藤今夜再攻,咱這點家當可不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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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不過天亮。”王鐵山把煙鍋重新填上,火星在黑暗裡明滅,“剛才去檢查崗哨,發現三營的小鬼們在用石頭當武器,說要學楊靖宇將軍,就算隻剩一口氣也要咬鬼子一口。”
帳篷外的雨又大了起來,夾雜著遠處日軍零星的炮聲。張彩霞往謝文東的碗裡又加了點紅糖,看著糖粒在米湯裡慢慢融化,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日子再苦,放點糖就甜了。”
“暗河。”謝文東突然放下碗,手指重重敲在地圖上的三角標記,“從這裡下去,能直通拉林河下遊,繞開日軍的封鎖線。”他轉向趙師傅,“您當年在煤礦挖過井,能不能帶著弟兄們打通通道?”
趙師傅的眼睛亮了:“那得看土層硬不硬!要是有工具,三天就能挖通!”
“工具我來想辦法。”李團長猛地站起來,腰間的駁殼槍晃了晃,“我帶兩個弟兄去扒鬼子的軍火庫,他們昨天剛運過來一批工兵鏟!”
謝文東沒說話,隻是把碗裡剩下的米湯一飲而儘。紅糖的甜味還在舌尖,卻抵不過心頭的苦澀。他知道這計劃有多危險,暗河的入口在日軍陣地的眼皮底下,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沒。
張彩霞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米湯漬,指尖的溫度讓他猛地回神。她的眼睛在燈光下亮得像星子,忽然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我今天在老鄉家找的野蜂蜜,您帶上。”油紙包上還沾著她的體溫,“要是……要是真能挖通,就給弟兄們衝點水喝。”
三、雨夜裡的密信
後半夜的雨終於停了,月光透過雲層,在帳篷上投下斑駁的樹影。謝文東趴在地圖上打盹,手裡還攥著那半塊沒吃完的玉米麵餅。張彩霞給他披上軍大衣時,發現他的手指還在輕輕抽搐,像是在夢裡也在扣動扳機。
“姐,你看謝參謀長的手。”小周端著傷員的換藥盤經過,聲音裡帶著心疼,“全是裂口,剛才給三營寫命令,鋼筆都快捏不住了。”
“我這有凡士林。”李大姐從懷裡掏出個小鐵盒,裡麵的膏體已經凍得發硬,“是上次醫療隊留下的,你拿去給他擦擦。”
張彩霞打開鐵盒,凡士林的油脂味混著草藥香漫開來。她輕輕握住謝文東的手,掌心的老繭像砂紙,指關節因為常年用力而變形,虎口處還有道月牙形的傷疤——那是1937年用大刀砍鬼子時留下的。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雪地裡,他背著受傷的自己走了整整一夜。當時她凍得說不出話,隻能攥著他的手,感受那粗糙皮膚下的溫度。後來他說,那天他總覺得手裡握著塊冰,生怕一鬆手就碎了。
“誰?”李團長猛地拔槍,帳篷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月光下,個黑影貼著帳篷根移動,手裡似乎還攥著什麼東西。
“彆開槍!”黑影突然壓低聲音,是個蒼老的嗓音,“我是山裡的貨郎老劉,有東西要交謝參謀長!”
謝文東已經醒了,正按住李團長的槍。他示意張彩霞點亮馬燈,光線刺破黑暗時,映出張布滿皺紋的臉——是山下的貨郎老劉,去年冬天還送過棉布到營地,當時他兒子剛被日軍抓去當勞工。
“劉大爺?您怎麼來了?”張彩霞接過他手裡的油紙包,包得裡三層外三層,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老劉往帳篷裡縮了縮脖子,帽簷下的眼睛瞟著外麵的崗哨:“是……是個穿黑衣服的人讓我送來的,說能救你們。”他的聲音發顫,“那人給了我兩塊大洋,還說要是送不到,就讓小鬼子拆了我的骨頭……”
謝文東解開油紙包,裡麵是塊巴掌大的樺樹皮,上麵用炭筆寫著幾行字,墨跡還帶著潮氣:“佐藤明日午時調主力攻黑風口,軍火庫空虛,西北角有地道通糧倉,我等伺機響應。”落款是個模糊的“梅”字。
帳篷裡突然安靜下來,隻有油燈的火苗在跳動。李團長把樺樹皮湊到燈前,指腹蹭過那個“梅”字:“這是誰?‘梅’……謝參謀長,你妻子不就叫梅姐嗎?”
謝文東的手指猛地收緊,樺樹皮的邊緣刺進掌心。他想起妻子的小名就叫“小梅”,當年她在密營當交通員時,總愛在信尾畫朵小小的梅花。可她已經犧牲六年了,這字跡雖然模仿得像,筆鋒裡卻少了她特有的柔勁。
“會不會是圈套?”王鐵山的煙鍋在地上磕出悶響,“佐藤那老狐狸最會玩陰的,上次就是假傳消息,讓二營折了一半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