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冬日的訪客
1958年的冬天,仿佛是一夜之間就降臨了。寒風凜冽,初雪也在人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悄然飄落。
謝文東正蹲在院子的角落裡,認真地給雞窩鋪上乾草,好讓那些雞們在寒冷的冬天有個溫暖的小窩。雪粒子像細沙一樣砸在枯黃的草上,發出簌簌的聲響。
他伸出手,輕輕地拂去落在肩頭的雪沫,突然,他抬起頭,目光被村口方向的土路上的兩個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兩個人,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這邊艱難地挪動著腳步。走在前麵的人,身上穿著一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肩上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看起來有些沉甸甸的。
而跟在後麵的,則是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孩子。孩子身上穿著一件鮮豔的紅棉襖,把他裹得像個小團子一樣,圓滾滾的,十分可愛。他的小手緊緊地攥著一根糖葫蘆的木簽子,那根木簽子在他的小手中顯得有些突兀。
“東子,你看那是不是……”張彩霞端著剛煮好的薑湯從屋裡出來,話沒說完就頓住了。她眯著眼睛看了會兒,突然把碗往窗台上一放,聲音都發顫了,“是老三!是黑風寨的老三啊!”
謝文東手中的乾草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撐一般,“嘩啦”一聲散落一地。他緩緩直起身子,仿佛那一瞬間,他的身體變得異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有些發飄地朝著院門口走去。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緊緊地盯著那兩個逐漸靠近的身影。三十年的時光在這一刻仿佛被壓縮成了一瞬間,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那個走在前麵的人,正是當年黑風寨的三當家李鐵柱。他的身材依然敦實,隻是歲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幾道深深的褶皺,鬢角也染上了一層霜白。然而,那熟悉的輪廓和堅毅的神情,卻讓謝文東一眼就認出了他。
而跟在李鐵柱身後的孩子,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正好奇地張望著院子裡的雞籠。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透露出對這個陌生環境的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大哥!”李鐵柱隔著老遠就喊了一聲,聲音還是當年那股子洪亮勁兒。他幾步跨到院門口,把布包往地上一放,張開雙臂就抱住了謝文東,力道大得差點把謝文東勒得喘不過氣。“我可算找著你了!這些年你躲哪兒去了?我在北邊農場問了多少人,才知道你回這兒種地了!”
謝文東拍著他的背,眼眶有點發熱。他想起1932年的冬天,黑風寨被鬼子圍了三天三夜,糧儘彈絕時,是李鐵柱背著受傷的他,從後山的懸崖爬下去,腳底板被尖石劃得鮮血直流,也沒哼過一聲。後來鬼子清剿越來越嚴,他勸李鐵柱離開山寨,去北邊投奔農場,“彆再過刀頭上舔血的日子,找個正經營生,娶媳婦生孩子”,沒想到這一彆,就是二十多年。
“快進屋,外頭冷。”張彩霞趕緊過來解勸,又蹲下身摸了摸那孩子的頭,“這是你孫子吧?長得真精神,叫啥名兒啊?”
“叫小遠,跟他爺爺我一個姓。”李鐵柱把孩子拉到身邊,小遠怯生生地躲在他腿後,偷偷看了看謝文東,又把目光落在了堂屋桌上擺著的糖罐上。謝文東見狀,趕緊從罐裡抓了把水果糖,遞到小遠手裡:“拿著吃,甜的。”
小遠看了看李鐵柱,見爺爺點頭,才伸手接了過去,小聲說了句“謝謝爺爺”。那聲“爺爺”讓謝文東心裡一暖,他想起念軍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樣怯生生的,隻是那時候兵荒馬亂,連塊糖都難得吃上。
進屋坐下,張彩霞給兩人倒上薑湯,熱氣在屋裡氤氳開來。李鐵柱捧著碗,喝了一大口,咂咂嘴說:“還是嫂子煮的薑湯夠味兒!當年在山寨,你給我們煮的紅薯湯,我到現在都忘不了。”他說著從布包裡掏出個布口袋,裡麵裝著曬乾的蘑菇和木耳,“這是農場後山采的,我曬了整整一夏天,給你和嫂子補補身子。還有這個,”他又拿出個鐵皮盒子,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塊奶糖,“給念軍和小遠吃的,城裡買的,稀罕玩意兒。”
“你這又是蘑菇又是奶糖的,太破費了。”謝文東推辭著,心裡卻熱烘烘的。他想起當年在山寨,李鐵柱最疼念軍,有回下山搶了鬼子的糧車,特意留了罐煉乳,偷偷塞給念軍,說“讓孩子補補腦子”。那時候念軍才三歲,抱著罐子啃,弄得滿臉都是奶漬。
“啥破費啊,都是自己人。”李鐵柱擺了擺手,眼睛掃過屋裡的陳設——牆上掛著的鋤頭和鐮刀擦得鋥亮,八仙桌上擺著念軍的課本,窗台上還放著幾盆蒜苗,綠油油的透著生氣。他歎了口氣:“大哥,你這日子過得真踏實。我現在在農場當隊長,管著二十來號人種地,雖說也不愁吃穿,但總覺得沒你這兒自在。當年你勸我走正道,真是沒說錯,現在晚上睡覺,再也不用聽見槍響就摸槍了。”
正說著,念軍背著書包從外頭回來,看見屋裡的李鐵柱,愣了一下,隨即就喊了聲“李叔”。他小時候常聽謝文東說起李鐵柱,知道這是當年跟爹一起打鬼子的好兄弟。李鐵柱看見念軍,高興得直拍大腿:“這孩子都長這麼高了!當年在山寨,你才這麼點大,”他用手比劃著,“現在都快比你爹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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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軍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張彩霞笑著說:“他呀,天天盼著長大,說要跟他爹一樣,當英雄。”
“英雄算不上,”謝文東摸了摸念軍的頭,眼神裡帶著點感慨,“當年在山寨,我總想著怎麼打鬼子,怎麼保住弟兄們的命,卻沒顧上好好陪他。現在好了,能看著他上學,看著他長個兒,比啥都強。”
晚飯時,張彩霞擀了麵條,炒了雞蛋和蘑菇,還燉了鍋土豆燉白菜。李鐵柱吃得直咂嘴,小遠也捧著碗,吃得小臉蛋通紅。席間,李鐵柱說起這些年在農場的日子——娶了個當地的媳婦,生了個兒子,現在兒子又給他生了小遠,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很安穩。“我媳婦本來也想來,就是家裡的豬沒人喂,隻能我帶著小遠來。”他說著,從懷裡掏出張照片,遞給謝文東,“這是我們一家子的合影,你看看。”
照片上,李鐵柱的媳婦身著一件碎花棉襖,那棉襖的顏色雖然並不鮮豔,但卻給人一種質樸而溫暖的感覺。她的笑容如春風拂麵般和善,仿佛能驅散冬日的嚴寒。站在一旁的兒子,與年輕時的李鐵柱有著幾分相似,尤其是那眉眼之間,透露出一種相似的神韻。
而被抱在懷中的小遠,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張望著這個世界。那眼睛清澈如水,宛如兩顆晶瑩剔透的寶石,讓人不禁想要去嗬護他。
謝文東凝視著這張照片,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任媳婦秀兒,那個曾經陪伴他走過風風雨雨的女人。如果秀兒能夠活到現在,或許也會像照片中的李鐵柱媳婦一樣,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抱著孫子,享受天倫之樂。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秀兒早已離他而去,留下的隻有那些回憶和無儘的思念。每當想起秀兒,謝文東的心中就會泛起一絲酸楚,那是對失去的痛苦和對往昔的眷戀。
“秀兒嫂子要是還在,看到念軍這麼大了,肯定高興。”李鐵柱看出了他的心思,輕聲說。他還記得秀兒當年在山寨,總是把最好的糧食留給傷員,自己卻啃樹皮。有一回他發高燒,是秀兒守在他床邊,給他擦身子、喂藥,整整守了三天三夜。
“都過去了。”謝文東歎了口氣,給李鐵柱夾了塊土豆,“現在有彩霞陪著我,有念軍,日子挺好。”
張彩霞靜靜地站在一旁,聆聽著謝文東和彆人的對話。她的目光不時地落在謝文東的手上,仿佛那隻手有著某種魔力,吸引著她的注意力。終於,她忍不住輕輕地伸出自己的手,悄悄地握住了謝文東的手。
張彩霞深知秀兒在謝文東心中的地位,她知道秀兒是謝文東生命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是他無法忘懷的過去。然而,張彩霞並沒有因此而心生嫉妒或不滿,她選擇了默默包容和理解。
儘管如此,有時候張彩霞還是會忍不住好奇,想要了解更多關於謝文東和秀兒之間的事情。於是,她會偶爾小心翼翼地問起當年的往事,謝文東也會坦誠地與她分享那些回憶。
在那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月光如水灑在房間裡,謝文東正沉浸在一場甜美的夢境中。然而,突然間,他的口中喊出了一個名字——秀兒。
這個名字在寂靜的房間裡回蕩,帶著無儘的悲傷和思念。張彩霞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她猛地坐起身來,目光落在謝文東的身上。
隻見謝文東緊閉著雙眼,淚水卻從眼角滑落,他的嘴唇微微顫動著,似乎還在夢中與秀兒訴說著什麼。張彩霞的心中湧起一陣酸楚,她從未見過謝文東如此脆弱的一麵。
她輕輕地挪動身體,小心翼翼地坐到謝文東的床邊,生怕驚醒了他。然後,她伸出手,輕柔地拍打著謝文東的後背,就像母親安撫孩子一樣。
張彩霞的手溫暖而柔軟,每一次拍打都帶著她的關懷和愛意。她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能夠減輕謝文東內心的痛苦,讓他從噩夢中漸漸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