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的梆子聲還回蕩在陳硯秋耳畔,那滴獬豸淚已在他掌心凝成墨丸。五更的鼓聲從皇城方向傳來時,他正站在相國寺山門前,望著匾額上"敕建大相國寺"六個金字在晨光中滲出詭異的青黑色——那是太宗朝用交趾貢金混合了雷公墨鑄就,每逢朔望日便會浮現血絲般的紋路。
"陳兄來得正好。"薛冰蟾的素手按在經幢上,指間纏著昨夜斷掉的琵琶弦。她身後立著個戴黑紗帷帽的女子,腰間懸的卻不是尋常香囊,而是個鎏金轉輪藏模型——隨著女子呼吸,三層輪藏竟自行轉動,發出類似骨活字碰撞的哢嗒聲。
"這位是祠部司主事許慎柔。"薛冰蟾掀開女子帷帽,露出一張被火毀去半邊的臉,"三年前僧牒案唯一活著的證人。"
許慎柔的左臉尚能看出昔日清麗,右臉卻布滿蛛網狀的焦痕。最駭人的是她的右眼——本該是瞳孔的位置嵌著顆青金石,石麵陰刻著《金剛經》偈語。當她轉動眼球時,經文字跡竟在晨光中投出尺許長的影子,正落在山門石獅的爪間。
"智永和尚在藏經閣等諸位。"許慎柔的聲音像被炭火灼過,嘶啞中帶著奇特的韻律。她解下轉輪藏模型放在地上,三層輪盤突然暴漲至真人高低,露出內壁密密麻麻的凹槽——每個槽裡都卡著片人指甲,指甲蓋上用蠅頭小楷寫著舉子姓名。
陳硯秋的銀印突然發燙。印文"寒門初啼"四字滲出細密血珠,在輪盤上澆出個殘缺的星圖。許慎柔的獨眼驟然收縮:"果然......昨夜醜時,藏經閣丟了三十卷《金剛經》的函套。"
穿過天王殿時,陳硯秋注意到彌勒佛的鎏金肚皮上布滿針眼大的孔洞。香客們跪拜時,佛像腹腔便傳出類似骨活字碰撞的聲響。薛冰蟾用斷弦輕掃過供桌,銅磬裡積存的香灰突然騰空,在空中組成《心經》的輪廓——而"色即是空"四字始終無法成形。
"看幡竿。"許慎柔突然指向大雄寶殿前的石柱。那根號稱"京師第一高"的幡竿頂端,懸著的不是經幡,而是半幅殘破的《千佛圖》。畫中菩薩們的掌心都被人剜去,露出底下黃褐色的襯紙——陳硯秋瞳孔驟縮,那分明是茶馬司專用的"魚子箋"!
藏經閣彌漫著蜂蠟與鬆煙混合的怪味。智永和尚的袈裟下擺沾滿墨漬,正用銅尺測量案幾上三十個空函套。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些紫檀木函套內壁都長出了細密的絨毛,摸上去竟像人的皮膚。
"蠟經術。"老和尚的禪杖點向最末的函套。杖頭金環突然裂開,露出裡麵藏著的半片蜂巢,"有人用蜂蠟拓走了經文,卻把蜂王漿留在了夾層裡。"
陳硯秋用銀印輕叩函套。印文血珠滴落的刹那,木函內壁的絨毛突然直立,拚出《金剛經》第三十二品的全文。更詭異的是這些文字在蠕動——每個筆畫都由無數半透明的蜂卵構成,卵中蜷縮著微型人形!
"《大藏經》雕版用的梨木,取自黃河決口時淹沒的貢院號舍。"智永的禪杖突然刺穿木函,杖尖挑出條三寸長的白蟲,蟲身布滿《論語》章句,"這是書蠹與蜂王雜交的產物,專吃浸過墨汁的木材。"
許慎柔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咳出的不是血,而是閃著金屬光澤的墨粉。這些粉末落地後自動聚成個轉輪藏形狀,三層輪盤間隱約可見舉子們捧卷誦讀的虛影。
"三年前那場大火......"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烙著的"同文"二字,"燒的不是僧牒檔案,而是三百具準備剃度的舉人屍體。"
薛冰蟾的斷弦突然繃直。弦絲指向藏經閣西側的《傳燈錄》書架——那裡本該存放禪宗典籍,此刻卻堆滿貝多羅葉。最上層的棕櫚葉經卷無風自動,葉脈間滲出暗紅色的汁液,在青磚地上畫出完整的《璿璣圖》輪廓。
陳硯秋的銀印突然自行飛起。印紐獬豸的雙目射出紅光,照在貝葉經的暗記上——那是個用茶末拚出的"韓"字!字跡邊緣還粘著片乾枯的皮膚,紋理分明是人的耳垂。
"韓似道。"智永的禪杖重重頓地。藏經閣的地磚應聲翻轉,露出底下丈許見方的墨池。更駭人的是池中豎著三十根銅柱,每根柱頂都卡著顆頭顱——這些頭顱的耳垂全被割去,天靈蓋上刻著《金剛經》的"六如偈"。
許慎柔的轉輪藏模型突然崩散。三百片人指甲暴雨般射向墨池,在池麵排列出禮部祠部司的官印圖案。而池底緩緩浮上來的,是三十個紫檀木函套的倒影——每個倒影裡都裹著具無頭屍體,脖頸斷口處插著度牒文書!
"梵夾舞弊案的關鍵不在經文。"智永從袖中抖出卷蠟經,在燭火上烘烤。蜂蠟融化後,露出的竟是禮部春闈的考題,"而在這些蜂蠟裡摻的骨粉——全是落第舉子的指骨。"
陳硯秋的銀印突然墜入墨池。印文"寒門初啼"四字化作血龍在池中翻騰,將三十根銅柱上的頭顱全部撞碎。頭骨裂開的刹那,藏經閣所有經書架同時移動,露出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孔洞——每個洞裡都塞著片魚子箋,紙上記載著某年科舉的"同文種"調包詳情。
薛冰蟾的斷弦突然刺入自己手腕。血線順著《璿璣圖》的軌跡遊走,最終在"詩眼"位置凝成"秦州"二字。許慎柔的獨眼流下青黑色淚滴,淚珠落地變成隻墨蝶,馱著片魚子箋飛向墨池中央——
箋上茶汁密文在血光中顯現:
"嘉佑七年相國寺案:盜經三十卷,實取舉子血肉拓印《金剛經》,混入雕版梨木。蠟經術所用蜂蠟,係摻入落第者骨髓煉製。"
墨池突然沸騰。池底浮上來個青銅匣子,匣麵陰刻的轉輪藏圖案正在瘋狂旋轉。當智永的禪杖插入鎖孔時,整個藏經閣響起震耳欲聾的誦經聲——那根本不是梵語,而是三百個舉子臨死前背誦的八股文!
匣中靜靜躺著半塊李廷珪墨。墨錠裂痕處,無數銀光閃閃的活字正組成《金剛經》第六品的"如夢幻泡影"五字。而在這五個字背後,隱約可見更小的血字寫著:
"朱衣夜審日,寒門初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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