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的漣漪尚未平息，那半塊李廷珪墨便浮出水麵。陳硯秋伸手去取，指尖剛觸及墨錠，池底突然伸出數十隻蒼白的手——每隻手的指節都套著青銅活字戒指，"之乎者也"四字在指甲蓋上幽幽發亮。
"退後！"薛冰蟾的斷弦纏住陳硯秋手腕，猛地將他拽回。幾乎同時，墨池表麵凝結出一層蜂蠟狀薄膜，三十具無頭屍體的倒影在蠟膜下扭曲變形，脖頸斷口處噴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鬆煙墨汁。
智永禪杖點地，藏經閣四角的青銅羅漢像突然轉動頭顱。這些北宋初年鑄造的佛像眼窩裡嵌的不是琉璃，而是活字印刷用的陶製字釘。當十八尊羅漢同時眨眼時，無數《金剛經》單字如暴雨射向墨池，將那些蒼白手臂釘在池底。
許慎柔的獨眼突然流出青黑色淚液。她解下腰間鎏金轉輪藏模型拋入池中，三層輪盤遇水即化，竟變成三百片金箔在水麵鋪開——每片金箔上都浮現出舉子們臨考前默寫的八股文，而文章空白處密密麻麻爬滿紅絲，細看竟是人體經絡圖！
"龍鱗裝。"她嘶啞的嗓音像鈍刀刮過青磚，"《開寶藏》收錄過這種裝幀——每頁經文夾層能藏三倍內容。"
陳硯秋的銀印突然發燙。他翻過印紐，發現獬豸眼睛裡的墨淚已凝固成《論語·季氏》篇的"困而不學"四字。當他將銀印按向漂浮的金箔時，那些八股文突然開始重排——三百篇文章的破題句自行組合，竟拚出《周易·係辭》的"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
薛冰蟾突然扯斷三根琴弦。弦絲入水的刹那，墨池底部傳來機括轉動的悶響。一具青銅棺槨緩緩浮出，棺蓋陰刻著完整的轉輪藏圖案，而每個經書格位裡都蜷縮著個巴掌大的乾屍——那些屍體雖已縮成嬰孩大小，身上卻分明穿著舉子的襴衫。
"千佛顯影術......"智永的禪杖突然裂開，露出裡麵藏著的貝多羅葉。老和尚將棕櫚葉浸入墨池，葉片立刻浮現出血色脈絡，組成了《璿璣圖》的變體——但本該是文字的位置全被替換成科舉考題。
陳硯秋用銀印刮過青銅棺槨。印文"寒門初啼"與棺蓋上的轉輪藏圖案相觸，竟激出串串火星。更駭人的是，那些火星落地後變成螢火蟲大小的金字，在空中拚出《禮部韻略》的禁押字表——而每個被朱筆圈出的禁忌字，都對應著一具乾屍心口的烙印！
許慎柔突然跪倒在地。她撕開右臂衣袖，露出皮膚下蠕動的活字——那些字釘竟在她血肉中自行重組，此刻正從"詩言誌"漸變成"文載道"。當她用左手食指蘸墨寫下"秦州"二字時，藏經閣的經書架突然同時移動，露出後牆上一幅巨大的《貢院勘驗圖》。
"看搜檢流程。"薛冰蟾的斷弦點在圖上。隻見畫中舉子們解發袒衣的環節被朱筆特彆圈出，而負責檢查的差役眼睛全被塗成青黑色——他們的瞳孔裡竟藏著微小的"同文"二字！
智永突然將禪杖插入青銅棺槨的鎖孔。隨著刺耳的摩擦聲，棺蓋緩緩滑開，裡麵湧出的不是屍臭，而是濃鬱的茶香。棺底整整齊齊碼著三百片魚子箋，每張箋上都用茶汁寫著舉子姓名，而名字下方蓋著禮部祠部司的暗記——那印章圖案分明是縮小的墨池九竅圖！
"梵夾舞弊的真相......"老和尚的聲音突然年輕了二十歲。他扯下臉上皺紋密布的麵皮，露出底下被火灼傷的真容——竟是三年前本該燒死在僧牒庫的祠部司郎中杜微言！
陳硯秋的銀印突然自行飛起。印紐獬豸張口咬住杜微言的手腕，鮮血滴在魚子箋上，那些茶汁名字立刻開始融化重組。當血珠流到"王岩"這個名字時，整個青銅棺槨突然劇烈震顫，三百具乾屍同時睜開眼睛——他們的瞳孔裡沒有眼珠，隻有不停旋轉的微型轉輪藏！
薛冰蟾的琵琶弦全部崩斷。弦絲如銀蛇般鑽入乾屍口中，從他們喉管裡扯出粘滿墨汁的絲綢——那是被吞下的度牒文書，每張文書背麵都用工楷寫著八股範文，而字跡用的墨水竟摻著人血！
"香灰水。"許慎柔突然將香爐倒扣進墨池。爐灰遇水即凝，變成無數細小的鏡麵。當這些鏡片反射晨光投向青銅棺槨時，棺底的魚子箋突然變得透明——箋紙夾層裡赫然藏著完整的春闈考題，而每道題目的留白處都標注著受賄考官的姓氏！
杜微言被灼傷的右手按在自己胸口。隨著皮肉燒焦的滋滋聲，他竟從肋骨間抽出一卷龍鱗裝經冊——經頁展開時，夾層裡掉出上百片人耳軟骨，每片軟骨背麵都刻著《論語》章句。
"這才是真正的梵夾。"他的聲音突然變成女聲，左手扯開僧袍，露出胸前與陳硯秋一模一樣的墨池九竅圖刺青，"用落第者耳骨做的活字，能避開貢院所有搜檢......"
陳硯秋的銀印突然爆出血光。印文"寒門初啼"四字化作鐵畫銀鉤的判詞，將龍鱗裝經冊釘在半空。經頁在血光中變得透明，露出夾層裡用蜂蠟拓印的《禮部韻略》——而韻書每個被禁押的字眼旁邊，都粘著片帶毛發的頭皮，發絲間纏著茶馬司的銀票！
藏經閣突然劇烈搖晃。十八尊青銅羅漢像齊聲誦經，但誦出的卻是《阿房宮賦》的"奈何取之儘錙銖"。當聲浪震碎最後一麵窗戶紙時，晨光如金箭般射入，照出懸浮在空氣中的墨粉——這些微粒正組成《璿璣圖》的終極秘密：
"文脈即血脈"
"朱衣本墨裁"
"若問公平處"
"金明池底來"
杜微言的身體突然裂開。無數骨活字從他七竅噴湧而出，在青銅棺槨上方拚出《寒門初啼》的全篇——而署名處赫然是三個被血汙浸透的字：趙明燭。
薛冰蟾的最後一根弦終於斷了。弦絲如靈蛇般纏住那篇血字文章，勒出隱藏的茶汁密文——
"嘉佑八年同文種案：取三百寒門舉子耳骨製活字，拓印《論語》二十篇於龍鱗夾層。每售一套，活字取原主一截指骨為契。"
墨池突然乾涸。池底露出個地宮入口，石階上密密麻麻嵌著人牙——每顆牙齒的咬合麵都刻著"同文"二字。而最深處的黑暗裡，傳來轉輪藏轉動的吱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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