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判官宅邸的後院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腐土氣息。陳硯秋踩著寅時的露水踏入這片荒蕪的菜畦,手中鐵鍬觸到某塊鬆動的泥土時,發出空洞的回響。周硯奴的獨臂攥著火把,跳動的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牆上,如同兩個扭曲的鬼魅。
"三十七具。"她嘶聲道,火光映出菜畦邊緣暗褐色的血跡,"正好是景佑四年被黜落的謄錄官人數。"
陳硯秋的鍬尖掘開第一抔土。腐臭味瞬間噴湧而出,熏得人眼眶刺痛。土層下並排躺著三具骸骨,每具的頸椎都以詭異的角度折斷,右手指骨全部缺失。最駭人的是顱骨天靈蓋——被整齊地鋸開一個圓形缺口,邊緣處留著細密的鑿痕,像是被某種特製的取腦工具破壞過。
"《黜落簿》上寫的沒錯。"周硯奴用火把照向骸骨胸腔,那裡塞著團黑乎乎的東西,"看這個。"
她挑出來的是一卷幾乎腐爛的桑皮紙。陳硯秋小心展開,紙上的墨跡已被屍液浸染,但仍能辨認出"景佑四年三月初七"的日期,以及一份名單:"不伏黜落者三十七人"。每個名字後都標注著"頸折指削腦取"等字樣,與眼前骸骨的傷勢分毫不差。
"滅口。"陳硯秋的指尖撫過紙上最後一個名字——"柳琮",正是柳七娘的丈夫,"他們不服黜落判決,要求重審考卷。"
周硯奴的獨臂突然探向第二具骸骨的腹腔。她從腐爛的臟器間扯出半塊銅牌,在衣襟上擦去腐泥後,露出"禮部謄錄"四個凸字。牌背刻著行小字:"鎖院三日,題從何來?"
"崔判官在屍體裡藏證據。"陳硯秋的鍬繼續向下挖,這次帶出了一連串的銅錢——三十七枚,用麻繩穿著,每枚背麵都刻著"景佑四年"的年號。
當他們掘到第七具骸骨時,鐵鍬突然"鐺"地撞上硬物。土層下露出個生鏽的鐵匣,匣麵陰刻著北鬥七星的圖案。匣鎖已經鏽死,陳硯秋用刀柄砸開,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三十七根指骨——每根骨節都被磨成活字的形狀,刻著《春秋》經文的片段。
"用謄錄官的骨頭做活字……"周硯奴的喉頭滾動,"難怪西郊作坊的字塊有骨灰味。"
陳硯秋拾起一根指骨,對著火光轉動。骨節內側刻著極小的"溫"字,字縫裡填著黑紅色的垢物。他用指甲刮下少許,放在鼻前輕嗅——是陳墨混著血痂的氣味,與溫府地窖詩碑上杜荀鶴指骨的味道一模一樣。
後院突然傳來瓦片碎裂的輕響。周硯奴瞬間撲滅火把,拽著陳硯秋滾進剛挖的土坑。黑暗中,兩個黑影翻牆而入,落地時發出沉悶的"咚"聲——像是扛著重物。
"就埋這兒。"一個沙啞的男聲道,"和老崔作伴。"
重物被拋入土坑的悶響近在咫尺。陳硯秋屏住呼吸,聞到一股新鮮的屍臭混著西域香料味——與芸香閣井下石室的氣息完全相同。
另一人喘著粗氣:"韓大人真要棄了這處?三十七具屍首可是重要物證……"
"蠢貨!"沙啞聲音厲喝,"新屍首往舊坑一埋,誰知道哪個是哪個?快把銅錢擺上!"
金屬碰撞的叮當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陳硯秋從土縫間窺見那人正將銅錢按特定順序排列——正是他們在井底見過的北鬥七星陣。當第七枚錢落下時,遠處突然傳來夜梟的啼叫。
兩人如驚弓之鳥般翻牆而逃。陳硯秋剛要起身追趕,周硯奴的獨臂卻死死按住他。果然,片刻後牆頭又探出個腦袋,確認無人後才真正離去。
新拋下的麻袋裡是具尚未腐爛完全的屍體。陳硯秋解開袋口,一股混合了草藥與腐肉的氣味撲麵而來。屍體的麵部已被利器劃爛,但右手食指與中指的斷口平整光滑——活字壓板的痕跡。脖頸處一道紫黑色的勒痕下,隱約可見"犯官子女"的刺青。
"劉弇的同鄉。"周硯奴翻檢屍體腰間的荷包,倒出幾粒川蜀特產的茱萸,"也是買過《陰私錄》的。"
她從屍體緊握的左拳中摳出半張燒焦的紙片。對著月光,陳硯秋辨認出上麵殘留的字跡:"……韓氏墨坊印題引三……"。紙背有褐色的指印,指紋渦旋處刻著個微小的"溫"字。
"去墨坊。"陳硯秋將指骨活字塞入懷中,"趁他們還沒轉移。"
五更的梆子敲到第三遍時,他們已摸到西郊韓氏墨坊的後牆。這處所謂的"墨坊"實則是個三進院落,黑漆大門緊閉,門環上纏著七道朱砂畫的符咒。牆內傳來有節奏的"咚咚"聲,像是某種重物在反複捶打。
周硯奴蹲在牆根的陰影裡,用獨臂在地上畫出簡圖:"前院是幌子,真正活字印刷在中院,後院連著北齋——韓琦年輕時讀書的地方。"
陳硯秋摸出從崔判官後院挖出的骨字。月光下,那些刻著經文的指骨突然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在掌心積成一小灘血窪。更詭異的是,血珠竟自行流動,排列成箭頭形狀,直指墨坊東北角的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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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門虛掩著,門檻上灑了層薄薄的骨粉。陳硯秋剛跨過門檻,懷中的骨字突然變得滾燙。他循著感應拐過兩道回廊,在柴房背後發現口古井——井沿的繩索磨痕還是新的。
井下彆有洞天。沿著濕滑的井壁下到三丈深處,一側竟有條人工開鑿的隧道。隧道儘頭是間石室,牆上釘著七具乾屍,每具都保持著伏案書寫的姿勢。乾屍麵前的案上擺著活字盤,盤中的字塊在幽綠的燈焰下泛著骨質的光澤。
"七房考官……"周硯奴的指尖拂過最近一具乾屍的衣料,"景佑四年的。"
陳硯秋湊近看那活字盤——排好的竟是本屆殿試的策問題!字塊所用的材質令他毛骨悚然:那是用不同考生的指骨磨製,每塊骨字背麵都刻著原主的姓名與籍貫。
石室中央的青銅鼎內煮著粘稠的黑液。陳硯秋用木勺攪動,撈起幾片未完全融化的指甲蓋——每個指甲背麵都粘著桑皮紙條。最大的一片寫著:"慶曆四年二月十七,歐陽修泄《禮運》題三"。
"原來如此。"周硯奴的獨臂突然指向鼎底,"他們在煉"題引"。"
鼎底沉著塊人顱骨製成的模具,凹槽裡凝固著黑紅色的膏狀物。陳硯秋認出這是科舉舞弊中最高級的"題引術"——將知情人煉成墨錠,研磨後寫出的文字會自行重組為考題。
石室後方的鐵門突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他們剛躲到乾屍背後,門就被推開。四個壯漢扛著個麻袋進來,袋口滲出暗紅的液體。
"又是個不服的。"領頭那人將麻袋扔在地上,露出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買了假題引來鬨事。"
書生還有氣息,但雙手已經被剁。壯漢們按著他跪在鼎前,為首的抽出一把形狀古怪的彎刀——刀背有七個凹槽,正對應七具乾屍的數量。
"溫先生說了,新鮮的腦漿最養題引。"彎刀抵住書生後頸時,陳硯秋終於從陰影裡撲出。
柴刀劈開第一個壯漢的肩胛骨,鮮血噴濺在活字盤上。周硯奴的獨臂甩出銅錢,精準擊中另一人的眼窩。剩餘兩人狂叫著拔出短斧,卻被陳硯秋逼到鼎邊。
"你們是誰的人?"陳硯秋的刀尖抵住領頭者咽喉,"溫如玨在哪?"
壯漢突然咧嘴一笑,反手將短斧擲向青銅鼎。"鐺"的一聲巨響,鼎內黑液飛濺,沾到皮膚立刻灼出青煙。陳硯秋閃避的瞬間,壯漢撞開後門逃了出去。
門後是條向上的石階。他們追著血跡衝到儘頭,推開暗門的刹那,晨光如洪水般傾瀉而下——眼前竟是北齋的內室,四壁書架上擺滿了貼著年份標簽的考卷。
室內紫檀案前坐著個清瘦的背影,正用特製的骨筆在桑皮紙上書寫。聽到動靜,那人緩緩轉身——
陳硯秋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張臉與溫府地窖的詩碑畫像分毫不差,隻是左頰多了道貫穿至脖頸的刀疤。
溫如玨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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