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貢院泮池的幻象消散時,陳硯秋的指尖還懸在水麵上方三寸。池水由靛藍轉為渾濁,最後凝成一層泛著腥臭的蠟狀物,將七盞青銅燈牢牢封在池底。薛冰蟾的銀刀已徹底被冰霜覆蓋,刀柄上浮現出細密的血絲,如同活物般向她的手腕蔓延。
\"是凝血蠱。\"她猛地將刀擲向池邊石碑,刀身刺入石麵的刹那,那些血絲突然收縮,在碑上拚出\"杜微言\"三字。
陳硯秋瞳孔驟縮——這名字他在刑部舊檔見過。杜微言,原廣南東路藥行會首,景佑三年因販賣禁藥流放瓊州,卻在半途被特赦,此後行蹤成謎。
\"那批文思墨的藥材,必是經他之手。\"
薛冰蟾從袖中抖出一卷泛黃的《市舶司抽解單》,嶺南潮濕的空氣讓紙頁邊緣已生出黴斑。她指尖點在某行被朱砂圈注的記錄上:\"紹興元年,三佛齊商船"海龍號"卸貨清單——古柯葉二十斤,收貨人簽押是杜氏花押。\"
夜色如墨,貢院角樓的陰影裡突然傳來機括輕響。陳硯秋拽著薛冰蟾閃到碑後,隻見兩個著褐色短打的漢子正從角門溜進來,肩上扛著新製的陶甕。借著他們手中燈籠的微光,可見甕身未乾的朱砂寫著\"靖康元年\"——正是當下年號。
\"......老爺吩咐的曼陀羅粉,須在子時前混入墨漿。\"
\"怕什麼?橫豎那些舉子喝了"光明湯",哪還分得清......\"
零碎的對談隨風飄來。待那兩人轉入號舍夾道,陳硯秋從碑後閃出,靴尖挑起地上一塊碎瓦,精準擊中後方漢子的膝窩。那人悶哼著跪倒時,薛冰蟾的銀針已抵住前麵漢子的喉結。
\"杜微言在何處?\"
針尖淬的藥液在皮下泛出青痕,那漢子喉結滾動幾下,突然口吐白沫——竟是齒間藏了毒囊。陳硯秋疾步上前捏住另一人下巴,卻見其耳後浮現蛛網狀紅紋,與趙明燭在欽天監呈現的\"怨氣蝕金\"之相一模一樣。
\"是墨池會的"蛛影奴"。\"薛冰蟾翻檢死者衣領,在內襯發現用磁粉繪製的星圖,\"每月朔望需服解藥,否則血脈逆流而亡。\"
屍體的腰帶暗格裡,藏著半張被血浸透的貨單。陳硯秋就著月光辨認,上麵羅列的藥材與《太平聖惠方》\"迷神散\"配方分毫不差,末尾批注卻令人毛骨悚然:\"癸卯年三月初三,鬼貢院地窖交割\"。
三更梆子響時,他們已循貨單背麵的暗記找到城西藥肆。門楣上\"濟世堂\"金匾的\"世\"字缺了一筆,恰是杜氏商號慣用的暗記。鋪麵板縫裡滲出甜膩的異香,與貢院陶甕散發的毒霧同源。
薛冰蟾的銀針挑開門閂,藥碾滾動的悶響頓時清晰可聞。裡間燈火通明,十幾個藥童正將某種藍色粉末裝入蕉葉包,每包過秤後都要用骨簪戳個小孔——正是他們在貢院見過的\"文思墨\"填充手法。
\"杜掌櫃好大的買賣。\"
陳硯秋踢翻一摞藥簍,簍中滾出的卻不是藥材,而是幾十個琉璃瓶。每個瓶裡泡著不同部位的人體組織,標簽注明\"天聖四年狀元目景佑元年榜眼舌\"等駭人字樣。藥童們尖叫著退後,露出角落裡正在配藥的白胖男子——杜微言左眼戴著水晶鏡片,右手持銅藥匙的手隻剩三根手指。
\"陳公子竟認得杜某?\"他笑著抹去藥匙上的靛藍粉末,\"令尊當年在崖州,可沒少照顧杜某的生意......\"
話音未落,薛冰蟾的銀針已釘入他左肩。杜微言卻渾若不覺,反手從藥櫃暗格抽出一卷泛黃的賬冊:\"景佑二年流人陳圭,購曼陀羅粉半斤、古柯葉十二兩——用途欄寫的是"解墨毒"。\"
陳硯秋劈手奪過賬冊,紙頁間突然飄落半張軍籍文書。那是父親在崖州從軍時的畫押,但文書邊緣殘留的墨跡分明是\"黜落生陳圭供狀\"八字。杜微言趁機退到藥櫃旁,突然按動機關——整麵藥櫃翻轉,露出後麵黑黝黝的地道。
\"想知文思墨的勾當?\"他殘缺的右手舉起琉璃燈,燈光映出地道牆壁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這些可都是你們陳家的故交......\"
薛冰蟾的銀刀擦著杜微言耳際飛過,釘在牆上的\"崔嶠\"二字中央。陳硯秋趁機撲入地道,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倒退兩步——
百丈長的地道兩側,嵌著無數青銅匣子。每個匣門都鑄有狀元冠冕紋樣,透過氣孔能看到裡麵蜷縮的乾屍。最古老的幾具已經白骨化,最新的一具卻還穿著景佑年間的襴衫,胸前懸著\"廣南文解\"的銅牌。
\"這叫"榜棺"。\"杜微言的聲音在地道裡回蕩,\"每屆黜落者取最桀驁的一人,抽髓製墨......令尊本該在景佑三年入棺,可惜......\"
地道儘頭突然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陳硯秋猛衝過去,隻見個披頭散發的老者被七根銅鏈鎖在石壁上,胸前還掛著\"歙州墨務\"的牙牌。老者聽見腳步聲抬頭,渾濁的眼裡突然迸出精光:
\"陳圭的兒子?\"他嘶啞的聲音像鈍刀刮過石板,\"告訴你爹......他埋在泮池下的《墨罪錄》,被韓......\"
一支弩箭突然穿透老者咽喉。陳硯秋霍然回首,隻見杜微言站在弩機旁,殘缺的右手正往藥臼裡傾倒某種紫色粉末。
\"既然見了榜棺,總該留些紀念。\"他笑著舉起藥杵,\"當年令尊偷走的七殺針,今日該物歸原主了......\"
薛冰蟾的銀針暴雨般射向杜微言,卻被他揮袖蕩開。藥臼裡的粉末遇風即燃,爆出大團靛藍煙霧。陳硯秋屏息前衝,煙霧中卻突然刺出三根骨針——正是鎏金銅匣裡缺失的那三枚。
\"韓大人讓我帶話。\"杜微言的聲音在煙霧中飄忽,\"七針齊聚之日,就是你父子團圓之時......\"
當啷一聲,某物從煙霧中擲到陳硯秋腳邊。那是半塊刻著西夏文的墨模,凹槽裡還殘留著黑紅色渣滓——與父親崖州來信中夾帶的墨渣一模一樣。
五更鼓響時,他們拖著昏迷的歙州老墨工衝出地道。濟世堂後院的井台上,整整齊齊擺著七個蕉葉包。薛冰蟾用銀刀挑開最上麵那個,裡麵赫然是杜微言那本賬冊的副本,其中一頁被血指印按住的記錄觸目驚心:
\"靖康元年三月,收韓府密令:新科榜眼陳硯秋,需活取玉枕骨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