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雨來得急,陳硯秋裹緊單薄的青衫,油紙傘骨在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貢院東牆外的槐樹被雨水洗得發亮,樹皮上那些經年累月的刻痕此刻格外清晰——那是曆代考生用指甲硬生生摳出的座號。他伸手撫過一道深及寸許的\"甲申秋\"字樣,指腹突然被某種粘膩的液體灼痛。
\"不是雨水。\"薛冰蟾的銀刀挑開樹皮裂縫,刀刃上立刻爬滿蛛網般的靛藍色紋路,\"景佑四年的光明墨配方。\"
遠處傳來更鼓聲,卻比平日慢了七息。陳硯秋右眼的虹膜突然收縮,視野裡浮現出重疊的虛影——現實中的貢院圍牆與某種記憶裡的建築正在緩慢重合。他踉蹌著扶住牆壁,掌心觸及的磚石竟透出詭異的溫度,仿佛這堵百年老牆正在皮下流淌著滾燙的血液。
\"子時三刻。\"薛冰蟾突然拽著他隱入槐樹陰影,\"看西角門。\"
十二盞白紙燈籠從門縫滲出,青熒的火光將雨水照成懸空的淚串。提燈者皆著景佑年間的綠色公服,腰間蹀躞帶卻係著本朝才有的魚袋。為首者手持鎏金銅牌,牌麵\"鎖院\"二字在雨幕中泛著鐵鏽般的紅光。
\"天聖五年改製前的巡場規製。\"陳硯秋的嗓音發緊。他認出了領頭者靴底的泥金紋——那是三司使特供的雲頭履,而現任三司使正是韓似道的姻親。
陰兵們踏著古怪的節奏行進,每一步都精準踩在《廣韻》的入聲韻腳上。當隊伍經過他們藏身的槐樹時,陳硯秋的右眼突然刺痛——那些低垂的襆頭下,赫然是現任考官的麵容。最年輕的巡吏轉過慘白的臉,官服領口露出半截黥麵,墨跡組成\"癸未黜\"三個小字。
\"活人。\"薛冰蟾的銀刀在鞘中輕顫,\"但魂丟了。\"
她的刀尖挑起地上一片濕透的槐葉。葉片背麵用礬水寫著本屆七位同考官的姓氏,墨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陳硯秋突然按住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那些姓氏的排列順序,與父親遺稿中記載的景佑四年科場案主犯完全一致。
陰兵隊伍停在秋字號舍前。為首的綠袍人從袖中抖出卷竹紙,紙麵浮現的血字正是本屆策論考題。十二盞燈籠同時壓低,火光透過紙背,將題目投影在號舍灰牆上。陳硯秋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些筆畫在磚縫間遊動起來,逐漸組成《河防通議》中被刪除的章節。
\"滴答\"。
一顆雨珠墜入陳硯秋的衣領。寒意順著脊梁爬上來時,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雨水——抬頭看見槐樹枝椏間懸著個濕透的麻布偶人,偶人胸前貼著泛黃的題名榜殘片,正不斷滲出帶著龍腦香氣的液體。
薛冰蟾的銀刀淩空斬斷麻繩。偶人墜地的刹那,陰兵們齊刷刷轉頭,燈籠裡的火光突然變成靛藍色。陳硯秋搶前一步接住偶人,發現它後腦勺釘著三根金針——與太醫局脈案記載的韓似道針灸療法完全相同。
\"不是儺儀。\"薛冰蟾用刀尖挑開偶人腹腔,裡麵滾出七顆磁石,\"他們在校準方位。\"
磁石落地即自行排列成北鬥狀,勺柄正指向紫宸殿方向。陳硯秋掰開偶人右手,掌心裡攥著的竟是半片水晶鏡片——邊緣還沾著新鮮的血漬。遠處陰兵隊伍突然騷動,燈籠的光焰暴漲三尺,將雨幕照得如同白晝。
\"退後!\"薛冰蟾猛地將他拽離原地。原先站立處的磚縫裡突然刺出數十根冰蠶絲,絲線末端都綴著芝麻大小的磁針。這些細如牛毛的針尖在雨中瘋狂震顫,竟奏出《禮部韻略》的序篇曲調。
陰兵們開始繞著秋字號舍行走,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靛藍色的腳印。陳硯秋的右眼突然看清了這些足跡的奧秘——每個腳印中心都有個針眼大的小孔,正不斷滲出帶著曼陀羅氣味的霧氣。霧氣在雨中凝結成薄紗,漸漸顯露出貢院地下的暗道走向。
\"墨池侍詔的巡檢圖。\"薛冰蟾的銀刀突然變紅,她將刀刃插入最近的腳印。地麵頓時傳來沉悶的齒輪轉動聲,秋字號舍的牆皮開始剝落,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曆代被黜落者的籍貫與座號。
最年輕的陰兵突然脫離隊伍。他機械地走到東牆第三磚前,從魚袋裡取出把青銅鑰匙。當鑰匙插入磚縫時,陳硯秋聽見了熟悉的機括聲——與父親書房暗格裡的動靜一模一樣。磚塊移開的刹那,湧出的不是老鼠而是成卷的落第試卷,紙卷在雨中自動展開,露出上麵用血寫的\"不\"字。
\"景佑舊製。\"薛冰蟾的刀尖挑起一張試卷,\"黜落者需親書"不"字畫押。\"
陳硯秋的指尖剛觸及紙麵,那些血字突然活過來,順著他的指紋爬上手背。薛冰蟾的銀刀及時劃過,斬斷的血絲在空中扭成\"癸未秋\"三個字——正是母親失蹤那年的科場。陰兵隊伍突然集體跪倒,燈籠裡的火焰全部變成綠色,照出他們官服內襯上密密麻麻的考生姓名。
為首的綠袍人扯開前襟。他蒼白的胸膛上布滿磁石,每塊磁石都吸附著根冰蠶絲,絲線另一端消失在雨幕深處。陳硯秋的右眼順著絲線方向望去,看見虛空中浮現出七尊青銅鼎的輪廓——與他們在黃河邊發現的形製完全相同。
\"三元劫的陣眼。\"薛冰蟾突然割破手腕,將血灑向磁石群。血珠接觸磁石的瞬間,陰兵們齊聲誦出《玉壺清話》的段落:\"凡鼎耳所指,必文星隕落之地......\"
話音未落,最年輕的陰兵突然抽搐起來。他的襆頭脫落,露出後腦勺新鮮的針灸痕跡。陳硯秋撲上去按住他劇烈震顫的雙手,卻在對方袖中摸到塊溫熱的銅牌——正麵刻著本屆知貢舉的私印,背麵卻是父親的字跡:\"以文築堤,終釀大患。\"
秋字號舍的磚牆突然滲出靛藍色液體。雨水衝刷下的牆皮徹底脫落,露出裡麵嵌滿的齒狀物——有人將數百顆狀元齒砌進了貢院外牆。薛冰蟾的銀刀劈開牆麵,齒縫間立刻湧出帶著墨香的膿血,在積水裡繪出完整的汴京暗河圖。
陰兵們的燈籠同時炸裂。飛濺的火星中,陳硯秋看見十二具軀體迅速乾癟下去,就像被抽空血液的蛇蛻。留在原地的隻有十二套景佑官服,每件衣服的內襯都變成了《河防通議》的殘頁。最年輕的陰兵徹底消失前,將青銅鑰匙塞進他手裡,喉間擠出最後氣音:
\"墨池......侍詔......驗骨......\"
暴雨突然停止。月光穿透雲層的刹那,所有靛藍色痕跡都開始蒸發。陳硯秋握著發燙的銅鑰匙,發現秋字號舍牆上的狀元齒正齊齊轉向北方——那裡是金明池的方向,本屆新科進士三日後將要宴飲之地。
薛冰蟾從官服殘骸中拾起片水晶鏡片。鏡麵反射的月光在地上投出星圖,其中天樞星的位置釘著根金針——與韓似道脈案記載的針灸位置分毫不差。
槐樹上的刻痕突然流血。那些\"甲申秋丙戌春\"的字樣在月光下扭動起來,漸漸拚合成《星變應驗錄》缺失的扉頁題記。陳硯秋的右眼虹膜劇烈震顫,視野裡浮現出父親臨終前寫下的最後判詞:
\"科場陰兵現,黃河故道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