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秋的指尖仍殘留著青銅鑰匙的寒意。天光未明,貢院東牆的槐樹下積著一層靛藍色的水漬,像是昨夜陰兵巡場留下的殘毒。薛冰蟾蹲下身,銀刀挑起一片濕透的槐葉,刀尖在葉脈上輕輕一劃,葉肉立刻滲出渾濁的汁液。
\"曼陀羅汁混了光明墨。\"她將葉片湊近鼻尖,\"還有一味——白礬。\"
陳硯秋右眼的刺痛仍未消退。昨夜陰兵消失後,秋字號舍牆縫裡滲出的膿血竟在黎明前乾涸成晶,此刻正隨著日光的偏移泛出詭異的虹彩。他摸出從年輕陰兵手中奪下的銅鑰匙,匙柄上陰刻的\"癸未\"二字正微微發燙。
\"去黜落塚。\"薛冰蟾突然起身,銀刀指向北方,\"陰兵身上的冰蠶絲——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黜落塚在汴京城北的亂葬崗深處,原是前朝處置舞弊舉子的刑場。慶曆年間的禦史曾上書請求平毀,卻被禮部以\"警誡士子\"為由駁回。陳硯秋跟著薛冰蟾穿過晨霧彌漫的街巷,靴底不時踩到散落的紙錢——這些紙錢邊緣焦黑,顯是最近才焚燒過的。
塚前的石碑比記憶中更加殘破。碑文\"黜落不肖\"四個大字被人用利器刮花,裂縫裡塞著新鮮的詩稿殘頁。薛冰蟾的銀刀挑開最上麵一張,紙上的墨跡遇風即化,露出底層用血寫的批語:\"文理不通,當黜。\"
\"是本屆落卷。\"陳硯秋的指腹擦過血字,突然一陣刺痛。那血跡竟像活物般攀上他的手指,在皮膚表麵凝成細小的\"秋\"字。薛冰蟾眼疾手快,銀刀寒光一閃,血珠尚未落地便被刀身吸附,轉眼蒸發成腥臭的霧氣。
塚前的香爐灰厚達三寸。陳硯秋撥開表層香灰,發現底下埋著七塊磁石,排列形狀與昨夜陰兵留下的北鬥陣完全一致。最奇怪的是每塊磁石上都粘著片乾枯的虹膜——瞳孔紋路清晰可辨,像是被人活活剜出後貼上去的。
\"驗骨鏡的材料。\"薛冰蟾用刀尖挑起一片虹膜,\"翰林院用來複核筆跡的秘器。\"
陳硯秋突然想起父親筆記中的記載:驗骨鏡需取落第者目珠,以白礬水浸泡百日,方能照出文章中的怨氣。他摸出隨身攜帶的礬粉,撒向香爐中的灰燼。灰堆立刻騰起靛藍色的火苗,火焰中浮現出數十個扭曲的人影——全是本屆被黜落的考生,正機械地重複著答卷時的動作。
火苗突然竄向石碑。碑身\"黜落不肖\"的刮痕裡滲出黑色液體,遇礬水即化作青煙。煙霧中浮現出一行小字:\"凡黜落三科者,目送驗骨司。\"字跡未乾,陳硯秋已感到右眼一陣劇痛——他的虹膜紋路正與灰燼中某片殘影緩慢重合。
薛冰蟾突然拽著他退後三步。香爐中的磁石齊齊震顫,吸附著地上的紙灰升到半空。灰燼組成的模糊人臉張開嘴,吐出帶著嶺南口音的詩句:\"墨池水深三千尺,不及韓公送我情......\"
\"文思墨的原料。\"薛冰蟾的銀刀劈散人臉,\"嶺南貢院的私刑——黜落者需飲毒墨寫絕命詩。\"
陳硯秋的銅鑰匙突然發燙。他順著感應走到塚後一棵枯槐下,發現樹根處裸露的泥土異常鬆軟。扒開浮土,底下竟埋著個青瓷甕,甕口封皮上蓋著禮部朱印。
薛冰蟾的銀刀劃開封印。甕中堆滿風乾的指骨,每根骨節上都刻著座號。陳硯秋撿起最上麵一根,指腹擦過刻痕的刹那,耳邊突然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甲辰科秋字號!他們換了我的卷子!\"
指骨在陽光下迅速變黑。骨縫中滲出的黑血滴在瓷甕邊緣,竟自動組成《禮部韻略》的頁碼頭。薛冰蟾突然將銀刀插入甕中,刀身吸附的磁砂與指骨發生共鳴,在空氣中投射出模糊的影像:某個著綠袍的官員正將成捆的試卷投入鼎中,鼎耳內壁刻滿了與黜落塚石碑相同的\"不\"字。
\"驗骨司的勾當。\"薛冰蟾的聲音發冷,\"用落第者的骨頭校準驗骨鏡。\"
陳硯秋的右眼突然看清了瓷甕底部的銘文——\"景佑四年禮部貯\"。這正是父親彈劾科場案那年,被先帝下令銷毀的\"罪證\"。他伸手欲取出更多指骨,指尖卻觸到個硬物。
一把青銅小鏡。
鏡背陰刻著北鬥七星,勺柄處鑲嵌著片虹膜。當陳硯秋的右眼對上鏡麵時,鏡中竟浮現出紫宸殿的輪廓——殿角懸著的七盞燈籠,與昨夜陰兵所持的一模一樣。
\"驗骨鏡的副鏡。\"薛冰蟾的刀尖輕點鏡緣,\"主鏡應該在......\"
她的話被突如其來的馬蹄聲打斷。霧氣中衝出三匹黑馬,馬上人皆著皇城司服飾,腰間卻掛著禮部的魚袋。為首的虯髯大漢勒馬停在塚前,馬鞭直指陳硯秋手中的銅鏡:\"私盜驗骨器者——死!\"
薛冰蟾的銀刀已出鞘。刀光閃過,最先撲來的皇城司衛喉嚨綻開紅線,噴出的血卻在半空凝成\"秋字號\"三字。陳硯秋趁機將銅鏡對準虯髯大漢,鏡麵反射的陽光照在那人臉上——虯髯竟如蠟油般融化,露出底下翰林學士周硯白慘白的臉。
\"墨池會的筆塚先生......\"薛冰蟾冷笑,\"難怪能模仿天下筆跡。\"
周硯白的麵皮繼續剝落。當最後一塊假須墜地時,站在原地的竟是個著女裝的侏儒——她畸形的手指間纏滿冰蠶絲,每根絲線都連著名皇城司衛的後頸。
\"黜落塚的守鏡人。\"侏儒的聲音像刀刮瓷片,\"韓公說得沒錯,陳禦史的兒子果然會來。\"
她手腕一抖,三名皇城司衛突然抽搐著跪倒,後頸衣領裂開,露出裡麵嵌著的磁石。陳硯秋的銅鏡突然劇烈震動,鏡麵浮現出七處光點——正是昨夜陰兵巡場的路線。
薛冰蟾的銀刀斬向冰蠶絲。絲線斷裂的瞬間,三名皇城司衛的頭顱齊頸而斷,斷口處噴出的卻不是血,而是帶著墨香的靛藍色液體。液體落地即凝,形成與秋字號舍牆上一模一樣的狀元齒紋路。
侏儒怪笑著退入霧中。陳硯秋追上前去,銅鏡卻突然炸裂——碎片劃破他的臉頰,血珠濺在最近的狀元齒紋上。那些紋路立刻活過來,在地麵組成完整的黃河堤防圖,圖中\"汴京\"位置釘著七根金針,每根針尾都綴著片虹膜。
\"驗骨鏡的真相......\"薛冰蟾盯著金針排列,\"他們在用落第者的眼睛——監視文脈走向。\"
霧氣突然被狂風撕碎。陽光直射下來的刹那,黜落塚的所有石碑同時滲出黑血,碑文漸漸變成父親筆跡的判詞:\"科場之弊,始於驗骨。\"
陳硯秋拾起最大的鏡片。當碎片對準自己流血的右眼時,他終於在倒影中看清了真相——他的虹膜深處,藏著半幅《河防通議》被撕毀的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