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落塚的霧氣在正午時分仍未散去,反而愈發粘稠,裹著紙灰與血腥氣黏在人的皮膚上。陳硯秋的右眼灼痛難忍,銅鏡碎片嵌在掌心,邊緣滲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竟將那些狀元齒紋路染成了暗紅色。薛冰蟾的銀刀橫在身前,刀身上吸附的磁砂正劇烈震顫,指向塚地深處一座低矮的磚房。
那磚房形似貢院號舍,門楣上懸著塊殘破木匾,依稀可見\"驗骨司\"三個漆金大字。匾額右下角釘著七枚銅釘,每枚釘帽上都刻著不同的年份——最近一枚正是景佑四年。
\"不是官署。\"薛冰蟾的刀尖挑開半掩的屋門,\"是私牢。\"
黴味混著藥氣撲麵而來。屋內四壁釘滿木架,每層都擺著青瓷小壇,壇身貼著黃紙,上書\"某科某號黜落生目\"。正中央的石案上攤著本泛黃的冊子,紙頁間夾著幾縷乾枯的毛發。陳硯秋翻開冊子,指尖剛觸及墨跡,那些字跡便如活物般蠕動起來,重組為《太醫局方》中的一段記載:\"取生人目,以白礬二兩、朱砂一錢、曼陀羅汁三合浸之,百日可鑒文氣。\"
薛冰蟾的銀刀突然刺向屋頂。瓦片碎裂聲中,一個瘦小身影猿猴般躥下,卻被刀光逼退到牆角。那是個十歲出頭的童子,脖頸套著鐵環,環上刻著\"癸未科驗骨童\"字樣。童子蜷縮著露出詭異的笑容,從懷中掏出個水晶瓶,瓶內浸泡著顆完整的眼球——瞳孔紋路與陳硯秋右眼如出一轍。
\"老爺們要的星圖眼......\"童子的聲音像鈍刀刮骨,\"再養三日就能剖了。\"
陳硯秋的銅鏡碎片突然發燙。他搶步上前,鏡麵反射的陽光照在童子的鐵環上,鐫刻的\"癸未\"二字頓時滲出黑血——正是母親失蹤那年。童子怪叫著抓向他的手腕,指甲縫裡藏著的磁粉簌簌落下,在地麵拚出半幅黃河汛圖。
薛冰蟾的刀背擊暈童子,從他貼身的暗袋裡摸出把青銅鑰匙。鑰匙插入石案暗格,機括聲響起,西牆的木架突然移開,露出後麵幽深的甬道。陰風裹著嗚咽聲從通道深處湧來,其間夾雜著熟悉的曼陀羅香氣。
甬道兩壁嵌著無數小龕。每個龕內都供著盞油燈,燈油竟是靛藍色的,燈芯則由冰蠶絲撚成。最駭人的是燈盞底座——全是用指骨雕成的\"不\"字,骨節縫隙裡還殘留著乾涸的血跡。陳硯秋的右眼在黑暗中泛起微光,那些燈焰突然集體轉向,照出甬道儘頭一扇青銅門。
門上浮雕著翰林院常見的\"文星高照\"圖,細看卻發現文曲星的方位錯得離譜——本該執筆的手竟握著截斷堤。薛冰蟾將銀刀插入門縫,刀刃刮到的銅鏽簌簌落下,露出底層密密麻麻的刻痕。陳硯秋撫過那些細線,指腹傳來的刺痛讓他瞬間明白:這是用狀元齒雕刻的黃河水道圖,每處彎折都對應著某科考場冤案。
青銅門突然自行開啟。門內是間圓形石室,七麵銅鏡呈北鬥狀排列,鏡麵卻蒙著層半透明的膜——正是他們在童子身上找到的那種眼球內膜。中央石台上躺著具無頭屍,身著景佑年間的綠色官服,右手緊攥著卷竹紙。
陳硯秋掰開屍體的手指。竹紙展開的刹那,他右眼的虹膜突然劇烈收縮——紙上用血畫著的,正是父親臨終前反複修改的河防工事圖。不同的是,這張圖的堤壩位置標滿了本屆考生的座號,而最關鍵的決口處,釘著三根與他懷中一模一樣的金針。
\"驗骨司的祭品......\"薛冰蟾用刀尖挑起屍體衣領,露出頸部的黥麵,\"是當年科場案的替罪羊。\"
黥跡已模糊不清,但陳硯秋仍辨認出\"知貢舉副\"四字——這正是父親彈劾的景佑四年副考官崔尚功的官職。屍體的左手突然脫落,露出腕骨上深深的勒痕——與陰兵們身上的冰蠶絲傷痕完全一致。
最北麵的銅鏡突然嗡鳴。鏡麵內膜劇烈抖動,浮現出紫宸殿偏殿的景象:韓似道正將某位新科狀元的虹膜切片,貼入一尊青銅鼎的耳部。鼎身映出的倒影裡,陳硯秋清晰看見了自己母親的身影——她穿著嶺南流人的粗布衣,正在某處暗渠邊刻著\"秋\"字。
薛冰蟾的銀刀劈向銅鏡。鏡麵碎裂的瞬間,整間石室劇烈震動,七盞骨燈齊齊爆裂。飛濺的靛藍色燈油在空中組成《星變應驗錄》的殘頁,其中被朱筆圈出的段落正是:\"凡文星暗淡之年,當取三屆黜落生骨血,築堤以鎮文脈。\"
無頭屍體的胸腔突然塌陷。從肋骨間滾出個琉璃瓶,瓶內浸泡著七片指甲蓋大小的骨片,每片上都陰刻著星圖。陳硯秋砸碎琉璃瓶,骨片自動吸附在他掌心的銅鏡碎片上,拚出完整的二十八宿圖——天樞星位置赫然釘著母親留下的金針。
石室頂部開始滲水。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帶著墨香的靛藍色液體,滴在地上立刻蝕刻出貢院平麵圖。薛冰蟾拽著陳硯秋退向青銅門,卻發現來時的甬道已變成滑膩的暗渠,渠水表麵浮滿寫著\"不\"字的紙灰。
\"驗骨司的退路......\"她冷笑一聲,銀刀插入渠壁,\"是黜落生的怨氣化成的。\"
刀身吸附的磁砂在渠水中組成箭頭,指向某處微微發亮的縫隙。陳硯秋擠進縫隙的刹那,懷中的金針突然飛出,釘在頭頂某塊鬆動的磚石上。磚石移開,露出段陡峭的階梯,台階上散落著新鮮的嶺南荔枝殼——與他們之前在黜落塚前發現的祭品一模一樣。
階梯儘頭是間逼仄的耳室。牆上掛著的油燈竟是琉璃所製,燈焰透過琉璃照在四壁,顯出無數蠕動的人影——全是曆代黜落生臨終前的景象。室中央的石案上擺著套精巧的銅壺滴漏,但壺身刻的不是時辰,而是本屆七位同考官的姓氏。
陳硯秋觸碰銅壺的瞬間,滴漏突然加速。漏嘴排出的不是清水,而是帶著虹彩的靛液,在石案表麵蝕刻出完整的黃河改道圖。圖中新舊河道交彙處,密密麻麻標著近三十年的科場大案日期——每個日期旁邊都畫著隻殘缺的眼睛。
薛冰蟾的銀刀突然指向滴漏底部。那裡藏著片水晶鏡片,鏡麵反射的燈光照在東牆某塊磚石上,磚縫立刻滲出黑血。陳硯秋撬開磚石,裡麵竟藏著卷用胃囊膜謄寫的名單——記錄著三十年來所有被取目驗骨的黜落生姓名。
母親的名字赫然在列。
\"癸未科秋字號黜落生沈氏......\"陳硯秋的指尖擦過那行小字,後麵的批注讓他渾身血液凝固:\"目送嶺南,骨殖築堤。\"
耳室突然劇烈搖晃。琉璃燈盞一個接一個炸裂,飛濺的碎片在牆上投射出最後影像:某個著紫袍的高官正在黃河堤壩上,將裝滿骨灰的瓷壇砌入堤體。他腰間懸著的,正是禮部特有的\"題名錄\"金匣。
薛冰蟾的銀刀劈開西牆薄弱處。磚石崩塌的轟鳴中,陳硯秋最後瞥見滴漏徹底解體,銅壺碎片在空中拚成父親未寫完的奏折結尾:\"臣恐百年之後,文脈即堤脈,科場即刑場......\"
天光刺入眼眶時,他們已站在汴河支流的淤泥中。不遠處,貢院的秋字號舍正在秋陽下泛著靛藍色的微光,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