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成都府衙的滴水簷下已結了一層薄霜。趙明燭立在階前,異色雙瞳映著驛館外淩亂的馬蹄印——陸鴻漸昨夜嘔出的血跡早已被晨露稀釋,隻餘下青石板上幾處暗褐色的斑痕。
"大人,茶商陸氏今早閉戶,說是家主暴病。"永康軍巡檢使王舜臣按刀而立,甲胄上還帶著夔州路特有的山嵐濕氣。這位曾在好水川射殺西夏悍將的猛將,此刻眉頭緊鎖,"轉運司那邊遞了文書,說陸家少東昨夜盜取官銀,已發海捕文書。"
趙明燭的指尖撫過袖中銀錠殘片。那上麵的西夏文在晨光斜照下顯出細微的凹凸,像是有人用極細的針尖在銀麵刻下密文。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汴京墨池邊,陳硯秋曾說過:"銀鞘藏題,必用磁砂。"
"去茶馬司。"趙明燭翻身上馬,韁繩在掌心勒出深痕。
成都府茶馬司的庫房比想象中更昏暗。鬆木梁上懸著的吐蕃氈毯吸儘了天光,隻餘下幾盞羊脂燈在穿堂風中搖曳。趙明燭的靴底碾過地上的碎渣——那是種泛著藍光的墨塊殘片,斷麵能看到未完全研磨的鬆針痕跡。
"李廷珪墨?"王舜臣拾起半塊殘墨,在燈下轉動,"這墨該是南唐貢品,怎會..."
"永康軍去年押送的吐蕃貢物裡,有三十斤鬆煙。"趙明燭的異色瞳掃過庫房角落的賬冊架,"去歲十一月,轉運司周綸親自批了條子,調走二十斤。"
賬冊的桑皮紙頁已有些泛潮,墨跡卻依舊清晰。趙明燭的指尖停在某頁——景佑三年四月的記錄上,赫然寫著"付鬆煙墨二百斤,交子八百貫",經手人簽名處蓋著周綸的私印。更詭異的是,這筆賬目旁還畫著個極小的銀鞘圖樣,旁邊注著"熔模減重三錢,朱砂銀為記"。
"這不是茶馬司的正賬。"王舜臣突然低聲道。他掀開賬冊封皮,露出內頁夾著的另一層紙——竟是張交子作坊的匠籍名單,其中七人姓名旁都鈐著鳳凰紋印。
窗外忽然傳來鬆枝折斷的脆響。趙明燭閃電般合上賬冊,卻見一道灰影從簷角掠過——是隻通體雪白的信鴿,爪上係著枚銅管。王舜臣張弓搭箭的刹那,鴿子已振翅鑽入雲層,隻在青磚上落下幾片帶著藥味的羽毛。
"遼國細作慣用的金瘡藥。"趙明燭拾起羽毛輕嗅,"混了長白山的雪參。"
未時三刻,陸氏商號的後院飄出焦苦的茶香。趙明燭推開虛掩的柴扉時,看見個佝僂身影正在焙茶灶前翻動青葉——是陸家老仆杜伯,左袖空蕩蕩地垂著,袖口還沾著未洗淨的血跡。
"少爺臨走前埋了東西在茶垛下。"老人頭也不抬,鐵鍋翻炒的聲響掩蓋了語聲,"老爺的賬簿...真正的茶馬司賬..."
灶膛裡的火焰突然竄高,映出牆上幾道新鮮的刀痕。趙明燭注意到茶灶旁的灰堆裡,半截未燃儘的紙角上隱約可見"墨池會"三字。
王舜臣用腰刀撬開茶垛下的青磚,挖出個陶罐。罐中油紙包裹的賬冊比茶馬司那本更厚,每頁邊緣都粘著茶末——這是茶商特有的防偽手段,不同產地的茶葉碎末在紫外光下會顯出不同色澤。
"慶曆二年三月..."趙明燭翻到某頁,瞳孔驟縮,"秦鳳路部署司請領鬆煙墨五十斤,實發二百斤——多出的一百五十斤走的是吐蕃貢道。"
賬冊末頁夾著張發黃的試卷,題頭寫著"寶元元年陝西路鎖廳試"。王舜臣突然倒吸冷氣——試卷背麵用礬水寫著密密麻麻的姓名,每個名字後麵都標注著某年某科的考場座次,而批閱人簽名處赫然是周綸的父親周稷。
"墨池會不是在賣題..."趙明燭的指尖擦過試卷上某個被反複塗抹的名字,"是在養士。"
酉時的更鼓響徹成都府街巷時,趙明燭獨自立在轉運司後院的銀庫前。守庫的老吏戰戰兢兢捧出本冊子:"大人明鑒,今年新鑄的賑災銀兩全在這兒了..."
冊子上每錠銀兩都有畫押,但趙明燭注意到所有銀鞘的"成色檢驗"欄都空著。他忽然抽出腰間玉筆,蘸了銀庫特備的驗銀水,在冊子空白處塗抹——隱藏的墨跡漸漸浮現,竟是張西夏文與漢字的對照表,最上方寫著"貞觀壬午科關節密語"。
"這驗銀水..."老吏突然跪倒在地,"是周大人半月前新配的..."
趙明燭的玉筆突然在某個銀鞘編號上停住。這個編號旁的畫押墨色略深,細看能辨出極細的針孔連成的軌跡——正是銀錠殘片上西夏文的起筆走勢。
庫房深處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趙明燭按劍疾行,穿過堆滿銀鞘的木架後,看見周世安正將某種紅色液體倒入驗銀水的瓷缸。年輕人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隻是輕笑著晃了晃手中的銅雀硯:"趙大人可知,為何墨池會非要李廷珪墨不可?"
硯台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紫色。趙明燭的異色瞳突然刺痛——他看清了周世安指尖沾的"紅墨",那是混著磁砂的朱砂,正是銀鞘接縫處鈐印的原料。
"因為南唐李氏的鬆煙墨裡..."周世安突然將銅雀硯砸向銀缸,"摻了契丹狼毒!"
瓷缸炸裂的刹那,驗銀水與紅墨混合升騰起靛藍色煙霧。趙明燭的袖中滑出陳硯秋當年贈的磁石片,在煙霧中劃出詭異的弧線——那些懸浮的磁砂竟在空中組成幅完整的西北邊塞圖,每個關隘位置都與銀錠密文完全吻合。
煙霧散去時,周世安已不見蹤影,唯餘地上一灘泛著鬆香的血跡。趙明燭拾起銅雀硯的碎片,發現內壁刻著行小字:"墨池水深,不及茶馬道遠——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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