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七年冬,興慶府的城牆在朔風中泛著青灰色的冷光。陸鴻漸裹緊駝毛氈毯,混在西夏商隊的雜役中穿過城門。他右手指節上的凍瘡已經潰爛,卻仍死死攥著那枚從都江堰帶來的銅錢——錢孔裡塞著用堿草灰寫就的密信,字跡需用嶺南特產的益智子汁液方能顯現。
駝鈴叮當,商隊緩緩駛入興慶府西市。陸鴻漸低垂著頭,目光卻掃過街邊每一處細節。這裡的建築形製竟與汴京西角樓大街有七分相似,連酒旗上"醉仙樓"三個字都是模仿米芾筆意。更詭異的是,當商隊經過一處正在上梁的新宅時,他分明看見工匠們使用的竟是《營造法式》中記載的"簷椽出際"之法。
"宋人工匠?"他佯裝整理鞍韉,湊近那群正在歇息的匠人。
"莫多話!"領隊的老駝夫突然拽住他衣袖,枯瘦的手指在他掌心快速劃了三個字:文思院。
暮鼓響起時,陸鴻漸借口腹瀉脫離了商隊。他沿著宮牆陰影潛行,在第三處泄水涵洞前找到了墨娘子留下的標記——半片被堿草灰染藍的桑皮紙,紙上針孔組成的圖案正是《璿璣錄》中的昴宿星圖。順著星圖指引,他摸到了文思院後牆的排水溝。
溝壁上的青磚竟全刻著漢字。
陸鴻漸的指尖撫過那些凹凸的刻痕,突然僵住。這哪裡是什麼排水溝?分明是縮小複刻的汴京貢院外牆!每塊磚上都陰刻著曆年科舉試題,最新添加的赫然是慶曆七年江南鄉試的《春秋》義題。磚縫裡滲出暗紅色液體,帶著熟悉的鐵鏽味——是摻了砒霜的堿草灰溶液。
子時梆子響過第七聲,他翻進了內院。
月光下矗立的建築讓陸鴻漸險些叫出聲來。那是一座精確複製的汴京貢院明遠樓,連簷角懸掛的青銅驚鳥鈴都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更可怕的是樓前空地上整齊排列的號舍,每個不過五尺見方,門楣上卻都釘著塊小木牌——上麵用西夏文和漢字雙語標注"天字叁佰貳拾柒號"之類的字樣。
號舍裡傳出此起彼伏的誦經聲。
陸鴻漸貼著牆根挪到最近的一間,從窗縫窺見個戴鏤頭穿襴衫的西夏少年,正對著油燈背誦《孟子·告子》。少年麵前的矮幾上擺著方洮河石硯,硯池裡凝著發黑的血痂——那分明是嶺南鬼貢院"滴血驗卷"用的血硯!
"戌時測驗!"
突如其來的漢話喝令嚇得陸鴻漸一顫。隻見個穿宋式圓領袍的官員提著燈籠走來,胸前補子上繡的卻是西夏官製的"飛馬蹙金"紋。官員挨個號舍分發試卷,陸鴻漸清楚看見最上麵一張印著"慶曆八年禮部試預測題"的字樣。
當燈籠光掠過牆角,陸鴻漸突然發現地上散落著許多細小的銀針。每根針尾都拴著冰藍色絲帶,與都江堰鐵板銘文中記載的標記完全一致。他趁官員轉身時迅速拾起一根,針尖上殘留的暗褐色物質散發著曼陀羅與古柯葉混合的甜腥味。
醜時三刻,測驗結束的梆聲響起。
陸鴻漸跟著收卷的雜役潛入明遠樓地下室。在穿過三道刻有《禮部韻略》冷僻字的鐵門後,他看見了此生最毛骨悚然的場景——二十餘名形容枯槁的宋儒被鐵鏈鎖在石壁上,正用顫抖的手批改試卷。他們腳邊堆著成筐的銀針,每改完一份卷子,就往針尾係上不同顏色的絲帶。
"景佑三年的筆跡......"
陸鴻漸死死捂住嘴。最角落的老者正在批《周易》義題,他運筆的起承轉合竟與國子監珍藏的景佑三年狀元卷如出一轍。老者腕骨突出的右手缺了三指,斷處愈合的疤痕形成個詭異的"阿"字——正是都江堰鐵索橋上缺失的關鍵銘文。
突然,老儒抬起頭。
渾濁的眼珠直勾勾盯著陸鴻漸藏身的陰影,乾裂的嘴唇蠕動著吐出幾個氣音。陸鴻漸冒險湊近,隻聽老者用氣聲反複念著:"陳襄......滴血驗卷......銅雀硯......"
地牢深處突然傳來機括聲響。
陸鴻漸急忙隱入石壁凹槽,看見幾個西夏侍衛押著個新囚犯走來。那人蓬頭垢麵卻掩不住通身的書卷氣,左腳鐵鐐上赫然刻著"景佑四年流嶺南"的字樣。當火把光照亮囚犯麵容時,陸鴻漸的銅錢幾乎捏碎——此人鼻梁上的懸膽骨相,與陳硯秋有七分相似。
"陳待詔今日該交《策論破解指南》第七章了。"
侍衛的漢話帶著濃重的興慶府口音。他們解開囚犯右手鎖鏈,粗暴地塞進支狼毫筆。陸鴻漸看見那人掌心布滿用銀針紮出的血孔,結痂的傷口拚成"璿璣"二字。
"告訴梁太後......"囚犯突然抬頭,聲音嘶啞卻清朗,"大宋取士之道不在章句,而在......"
話未說完,侍衛突然用浸過堿草灰的布條勒住他嘴巴。陸鴻漸趁機向老者方向挪動,卻發現老儒正用斷指在牆上刻字。借著忽明忽暗的火光,他認出那是用《禮部韻略》編號寫的密文:
"申位三刻,堿草焚,昴宿現"
寅時的更鼓從遠處傳來。
陸鴻漸最後看了眼囚室,突然發現牆角堆著幾十個考籃。這些本該裝筆墨食物的柳條筐裡,塞滿了堿草灰處理過的羊皮紙。最上麵一張寫著《慶曆八年殿試策問題目預測》,紙角蓋著模糊的崇文院火印。
當第一縷晨光透進地牢時,他順著排水溝爬出文思院。懷中的銅錢不知何時已裂成兩半,露出裡麵用益智子汁寫就的密信。陸鴻漸就著曙光辨認字跡,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那竟是陳硯秋生父陳襄二十年前寫下的《西夏貢院見聞錄》,末尾附著的星象圖與崔月隱在韓似道書房發現的窺天儀記錄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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