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元年的春日,汴京城的空氣裡浸透了楊柳新芽的清香和禦苑百花爭妍的馥鬱。持續月餘的科舉風波,隨著省試的落幕似乎暫時平息,然而那沉澱在漕運淤泥、貢院磚縫乃至朝堂章奏裡的緊張,卻如同汛期前的黃河水,表麵平靜,內裡早已渦流暗生。都江堰畔那場以血為祭、驚動星象的“青雲血誓”所帶來的震蕩,雖遠隔千山萬水,其細微的漣漪已悄然觸及了帝國的心臟。
陳硯秋立於金明池畔的寶津樓下,身上嶄新的綠綢官袍在煦暖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卻熨不平他眉宇間積鬱的凝重。川蜀之行,洞悉母親林氏身世之謎,親曆寒門學子以血明誌,更揭破了韓似道及其背後勢力試圖以“堿草”毒術戕害天下文運的驚天陰謀……這一切,絕非一紙擢升敕令所能輕易抹去。臂彎處,那日血誓留下的青羽紋身隱隱發熱,並非痛楚,而是一種無聲的警醒,提醒著他腳下的青雲路,實則是以無數前驅者的白骨與熱血鋪就。
今日的金明池,因瓊林宴而對外開放,萬姓遊賞,喧聲鼎沸。池麵樓船彩幟飄揚,岸側百戲競呈奇技,賣各色吃食、玩具、時令鮮花的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織就了一幅太平盛世的繁華圖卷。新科進士們身著緋袍,頭戴簪花,在萬眾矚目與羨慕聲中,於寶津樓前接受天子賜宴,這是他們人生中最為榮耀的時刻之一。
陳硯秋雖因功得以列席此宴,但他非本屆進士,身份尷尬,加之此前屢屢觸動科舉積弊,在那些談笑風生、互相道賀的官員與進士圈中,他顯得格格不入,如同一個沉默的異類。他冷眼旁觀,見那些春風得意的麵孔中,既有真才實學之輩,亦不乏早已被墨娘子情報網標記、與“題引”黑市或世家關聯甚密之人。盛宴之下,寒門與世家、清流與濁流之間的鴻溝,並未因一場考試而消弭,反而在這極致的榮耀襯托下,愈發刺目。
“硯秋兄,獨在此處憑欄,莫不是還在思索蜀中風雲?”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陳硯秋回頭,見是趙明燭。他今日未著皇城司公服,而是一身月白常服,但那雙異色的瞳仁深處,依舊閃爍著監考官特有的審慎與機敏。他手中把玩著一柄玉骨小扇,看似閒適,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周遭熙攘的人群。
“明燭兄,”陳硯秋微微頷首,“蜀中事雖了,餘波未平。今日此地,錦繡繁華,倒讓人恍若隔世。”他語帶雙關。
趙明燭輕笑一聲,扇骨輕敲掌心:“隔世未必,但確是另一個戰場。你看那邊——”他以扇梢虛指寶津樓前正在進行的“詩碑”活動。數十名身著彩衣的侍從,每人手持一塊巨大的木牌,其上書寫著詩詞句讀,根據司儀的指令,不斷移動組合,拚湊出應景的詩詞,引來圍觀士庶陣陣喝彩。
“活人詩碑……”陳硯秋眼神一凝,立刻想起數年前宰相府夜宴那場驚心動魄、暗藏殺機的“行為藝術”。“舊事重演,不知此番又是誰家手筆?”
“聽聞是宮中某位喜好風雅的內侍省都都知提議,深合官家之意。”趙明燭壓低聲音,“韓似道韓相公似乎也頗為讚許,認為可彰顯我朝文治之盛。”
聽到韓似道的名字,陳硯秋的心猛地一沉。這位掌控科舉多年的幕後“提線人”,在川蜀險些功虧一簣後,此刻安然端坐於樓內盛宴之上,其泰然自若,反而更令人覺得深不可測。
宴會按部就班地進行。禦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銀質的酒壺、試毒的銀筷、侍奉在側的嘗藥內侍,一切似乎都遵循著嚴格的宮廷禮儀與安全規程。陳硯秋注意到,光祿寺的官員們麵色緊張,穿梭忙碌,確保萬無一失。
酒過三巡,詩興漸濃。一位身著略顯陳舊緋袍的進士站起身來,向禦座方向躬身一禮,朗聲道:“陛下,今日瓊林盛宴,群賢畢至,少長鹹集。臣李瑋,不才蒙恩忝列科甲,感念聖恩浩蕩,亦深感科舉之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今有拙作一首,願拋磚引玉,亦祈願朝廷能持續肅清科場,使寒士皆有晉身之階,則天下文運必如這金明池水,滔滔不息!”
此言一出,樓內樓外頓時安靜了幾分。李瑋此人,陳硯秋略有耳聞,出身寒微,在士林中以直言敢諫著稱,尤其在科舉改革方麵,多次上書言事,針砭時弊,早已引起某些人的不快。他此刻在瓊林宴上作此言論,無疑是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
有官員麵露讚許,亦有不少人神色不豫,交頭接耳。禦座上的仁宗皇帝麵色如常,微微頷首,示意他但作無妨。
李瑋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諸多重臣,開始吟誦他的詩作。詩句鏗鏘,直指科場積弊,甚至隱晦提及了“墨池濁浪”、“青蠅營營”等語,引得韓似道端起茶杯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
詩成,掌聲稀落,氣氛一時有些凝滯。李瑋卻似毫無所覺,躬身謝恩後,便舉步走向那“活人詩碑”的隊伍,似乎想親自拿起一塊詩牌,以示與民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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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走到詩牌旁,伸手欲取最頂端那塊寫著“墨池深”三字的木牌時,異變陡生!
李瑋的手臂剛剛抬起,忽然猛地一顫,臉色瞬間變得青紫,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他手中那杯尚未飲儘的禦酒“啪”地一聲跌落在地,酒液四濺。
“啊——!”周圍的侍從和近處的進士們發出驚呼。
眾目睽睽之下,李瑋踉蹌幾步,猛地撲倒在那堆詩牌之上。他雙目圓睜,似乎想說什麼,右手艱難地抬起,食指顫抖著伸向嘴邊,猛地咬破,隨即用儘最後力氣,在那塊“墨池深”的詩牌上,顫巍巍地劃下了三道血痕——那似乎是一個未完成的字,或是某個符號的一部分。
隨即,他頭一歪,氣息全無。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寶津樓內外,隻有遠處百姓遊賞的喧嘩聲隱約傳來,更襯得此處的死寂無比駭人。
“護駕!”內侍省都知尖利的嗓音劃破寂靜,大內侍衛瞬間簇擁到禦前。
趙明燭反應極快,異色雙瞳寒光一閃,厲聲道:“封鎖寶津樓!所有人原地不動!崔太醫!”他早已安排皇城司的人手混在侍衛和侍從中,此刻迅速控製住各個出口,並將樓內人員隔離看守。
陳硯秋一個箭步衝到李瑋屍身旁,蹲下身查看。崔月隱不知何時也已趕到,他麵色沉靜,推開試圖上前維護秩序的內侍,迅速檢查死者瞳孔、口鼻和脈搏。
“中毒。”崔月隱言簡意賅,他抬起李瑋那隻咬破的手指,仔細觀察,又湊近鼻尖輕嗅,“指甲縫中有微量紫色結晶,口中有奇異果香,非中原常見毒物。”他目光掃過地上的銀質酒杯,“銀器未變黑,非砒霜之類。”
陳硯秋的目光則死死盯住那塊染血的“墨池深”詩牌,以及李瑋未能寫完的血字。那未完成的筆畫,淩厲而絕望,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詭異。
趙明燭已令人將李瑋飲過的酒壺、酒杯以及同桌其他人的酒具全部封存查驗。他走到陳硯秋身邊,低聲道:“光祿寺、內酒坊、內侍省經手飲食之人,一個也跑不了。”他的目光同樣落在那詩牌和血字上,眉頭緊鎖,“墨池深……這像是某種控訴,或是……線索?”
陳硯秋抬起頭,望向樓內那些或驚恐、或愕然、或麵無表情的官員和進士們,緩緩道:“是控訴,也是挑釁。有人在瓊林宴上,天子眼前,用最狠毒的方式,封住了一個敢於直言者的口。”
他的目光越過騷動的人群,似乎想穿透這繁華的帷幕,看清那隱藏在其後的、冰冷而猙獰的真相。臂彎處的青羽紋身,此刻灼熱感愈發清晰,仿佛在與那未乾的血跡相互呼應。
金明池的碧波依舊蕩漾,遊人的歡笑依舊喧囂,但寶津樓內,皇佑元年的瓊林宴,已被一層濃重的、名為陰謀與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一場始於科舉、震動朝野的更大風暴,已在這極致的繁華中,露出了它血腥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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